特拉拉那
在空屋裏的七天,旅行者并沒有真的在喝風等死。
他在床下翻出了上一任擺渡人留下的裝備。現在吃飽喝足了,開始一件一件穿戴到自己身上。
擺渡人抱起女孩放到肩上。
她本就是個像雲朵一樣輕飄飄的孩子,但還是輕得出乎意料。擺渡人覺得好像肩上坐了一只貓,忍不住把固定繩卡得更緊了一些。
他這邊出門的動靜驚動了隔壁的中年人。
中年人連手上的刻刀與雲母都來不及放下,從窗口探出頭,沖一大一小大喊:“不要去!你們過不去!”
聽到他的喊話,一顆又一顆腦袋從附近的懸巢中冒出來,以前所未有的熱情、七嘴八舌地警告擺渡人前方危險。
甚至還有人認出了白發女孩,提醒擺渡人不要為了果腹就随意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擺渡人和他肩上的女孩充耳不聞。
“要是沒有她帶來的食物,我的生命早就結束了,不是嗎?”
他把整個重心像秤砣一樣往下沉,腳下的爪鞋牢牢嵌進只有碗口粗的鐵索,直到完全站穩了才邁出下一步——
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崖上爬。
随着他們漸漸遠離巢穴般懸空的城市,上山的鐵索越發單薄,難以捉摸的山風有時卷過,捎帶來流放犯們破碎的嘲笑,也把挂在鐵索下的屋子、跟扒在鐵索上的擺渡人吹得像鈴铛一樣東搖西晃。
“你害怕嗎?”把灌進口的冷空氣吐出來,他大聲問肩上的女孩。
這白發的小惡魔也不知道是被吓蒙了,還是好意不想分擺渡人的心,自從坐上來後就一言不發。
這次的問話當然也沒有任何回應。
要不是耳邊穩定地感受到她呼出的熱意,擺渡人幾乎覺得輕得像貓一樣的女孩已經消失。就像即将凍死的可憐人總會看見溫暖的大火,所謂的擺渡不過也是自己因無聊而瀕死的幻覺一場。
“沒有什麽可怕的。我害怕的只有一件事——一切結束于剛才的面包與紅酒。”他開始自說自話,“那麽所有讀到這裏的人都要知道我是活活餓死的。”
“現在,哪怕我擺渡的是一塊石頭,至少也能像那位必須把石頭從山腳推到山頂的國王一樣,去為一件事而行動——哪怕這件事本身可能完全沒有意義。”
潮濕的霧氣蒸騰上來,把擺渡人渺小的身影藏進翻滾的雲海之中。無論是回頭還是擡頭,天地一片白茫茫,既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去路。
擺渡人只是埋頭苦爬。他不知道自己走過了多遠的路,也不知道這樣漫長的前行會結束在何處。
漸漸,看不見的太陽越過懸崖的頂點,向後方落下,周遭茫茫的白霧開始轉暗,黑夜即将到來,就連嘲笑擺渡人在送死的流放犯都噤聲休息。
但在這樣孤獨的攀爬中,肩上越來越沉的重量卻像一位沉默而堅定的朋友,提醒他有人在陪伴着他走過始終。
于是,在又一次停下休息時,擺渡人問:“孩子,你究竟是誰?我從沒遇到過像你這樣重的小孩,而且怎麽還能越來越重?仿佛不斷有人坐到我的肩上!”
女孩依然不說話,只是抓了一把擺渡人的頭發,示意自己正在聽。
擺渡人便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勵。
“要是我是一個魔法師就好了,我就能召喚寧芙的獵犬馱着你,在山上跑起來,像風一樣快。”
脾氣不好的風聽到這裏,憤怒地拉動他腳下的鐵索。擺渡人不得不停下腳步,張開雙臂維持平衡。
“我還能叫來七首十冠的紅龍,多少人都無所謂,全世界都可以,從風上面咻的一下飛過去!”
女孩似乎笑了,她無聲地搖晃腦袋,輕輕地撞了一下擺渡人的頭。
“但我現在什麽也沒有。”擺渡人卻摸着空空如也的腰間,沮喪起來,“最壞的情況,我們要在鐵索上過夜了。”
夜幕降下來,山間一片幽深。直到慘綠的月亮撕破黑幕,擺渡人的腳終于再次踩上了堅實的土地。
這時,他的腰幾乎被肩上的女孩壓成了直角,發軟的雙腿只能靠着一棵彎曲的松樹。他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哆嗦着雙手松開固定繩。
女孩是如此沉重,她細嫩的小腳落到地上,堅實的土地猛得一陣搖晃,連帶深深嵌進山體的鐵索都嘩嘩作響。
擺渡人趕忙抱緊松樹樹幹,另一只手還不忘摟住女孩,生怕她從懸崖邊上颠下去。
綠色的月光照亮了懸吊在斷崖之間的網之城。一間又一間點着燈的屋子摩肩接踵,像飄浮在深海之上的一群發光浮游生物,随着颠簸的海面,随波逐流。
等他漸漸适應晃動的頻率,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颠簸的其實不是海面,而是城市自己。
那些固定鐵索的鋼釘正由于山體劇烈的地動,一顆一顆從崖體內部,混着喧嚣的塵土,被排擠出來。
想必等到它們全部脫落之際,就是網之城下墜成為廢墟之時。
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滅頂之災中,城市卻沒有發出半點虛弱、恐懼、絕望的尖叫,仿佛那些不斷在搖撼中下沉的光點裏并不存在生命。
“城裏的居民都到哪裏去了?”擺渡人正想着這個問題。
忽然,手中傳來一陣刺痛,接着他聽到了深深淺淺、長短不一的人的呼吸聲。
他低下頭,愕然看見被摟痛了的黑貓正生氣地沖自己吐長倒刺的舌頭。在他周圍,大包小包的人群一起站在懸崖邊,表情各異地望着網之城的異變。
領頭的是一位滿臉刺青的老婦人,花白的長發編成兩條長辮垂在胸前,見他回過神來,和藹地開口道:“旅行者,你看到了什麽?和人一樣,城市在臨死之際也會回顧它的走馬燈。”
擺渡人仿佛聽見自己的腦袋發出“嗡”的一聲。許多被遺忘在記憶大海底下的畫面,像是被西風從幹涸的海底掀了個底朝天,轟隆隆一下沖進來。
他想起自己是在翻山途中,偶遇了遷徙的特拉拉那人。
這些生活在随時都會墜落、世上最危險的城市中的居民,對旅行者的說法嗤之以鼻。
“你知道你的城市什麽時候終結嗎?你不知道。但我們知道。特拉拉那會在下一個月亮變綠的夏夜下墜成為廢墟。”
他們熱情地邀請旅行者一起見證特拉拉那的隕落,臉上雖有不舍,卻不見悲戚。
因為萬物皆有其時。生有時,死有時,毀滅有時,建造亦有時。
一個連自己的定期都不知曉的人,究竟憑什麽自信生活平安無虞呢?
綠月的夏夜,旅行者跟遷徙的特拉拉那人一起站在懸崖上,目送鐵索一條接一條繃斷,直到整座網之城墜入深淵。
然後這些灑脫的無家之人陸續背起行囊,卻像毫無負重一樣,腳步輕盈地下山去。他們将漂泊相當長的歲月,直到找到合适的斷崖與深谷,用鐵索連接起彼此,重建特拉拉那。
再在下一個月亮變綠的夏夜,重新踏上旅程。
老婦人留到最後聽完了旅行者在走馬燈中的見聞。
“是嗎?你見到了忒修斯人的船之城嗎?大概因為忒修斯是特拉拉那最讨厭的城市吧。忒修斯人終其一生都蜷縮在他們的船上,像那些從出生起就背着殼的烏龜。世上沒有比他們更戀家的人了。總有一天,越來越厚的殼會把大船壓沉。”
“旅行者,如果可以,比起危險之城,我們更希望在物語裏被叫作‘無憂之城’。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跟阿希多無所不知的造者做過一場交易。人類的煩惱無窮無盡,但我們的煩惱會成為特拉拉的負擔,然後随着特拉拉那的隕落而消失。”
“作為代價,每當大地要想起阿希多時,我們必須成為埋葬的封土,以此讓大地遺忘這座真正危險的城市。”
她同樣紋滿刺青的手指遙指慘綠月光下的崖底。
“就像把一滴水藏進大海,把一盞燈藏進太陽,把真正的危險藏進表面看起來的危險。世人找不到通往阿希多的道路。”
“但既然你看見了,現在你可以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