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
旅行者醒來時,午夜的舞曲剛剛結束第二輪。
紅眼的美人坐到他身邊休息,起伏的寒號海在他們身下像搖籃一樣晃得人昏昏欲睡。
“抱歉……你是?”
“墨達菲尼。”美人遞給他一杯烈酒,見他還抱着因宿醉發緊的腦袋,打趣他,“但願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刺激的酒液讓旅行者進入一種奇怪的清醒,像是一個站在單向鏡背後的觀察者,清楚地聽見自己在說話:“我們這是在哪兒?”
“你真是喝醉了。”墨達菲尼舉着酒杯嘲笑他,“除了忒修斯人的大船,世上哪裏找得到第二座歡宴不停的海上之城?”
五色的彩燈讓人眼花缭亂,旅行者這才注意到,那都是在空中肆意飛舞發光的小精靈。樂隊換了一支節奏混亂的新曲,并不影響舞池裏的熱舞。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肢體扭成一片,多看一眼,他的眼睛都痛得厲害。
一想到旁邊的墨達菲尼也是從他們之中退出來的,旅行者就忍不住偷偷打量對方。紅眼的美人穿了一條蓋住腳踝的長裙。但那下面到底是什麽,他連想都不願多想。
見旅行者對下場興致缺缺,墨達菲尼體貼地請他去餐廳安撫一下空虛的腸胃。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離開驅魔亂舞的舞廳,推開了一扇不斷散發誘人香氣的大門。
色調柔和的餐廳按顏色隔斷成不同主題的小廳。起初,桌上擺的都是常見的活捕海鮮;慢慢,海産的體型和外觀開始變得誇張:小臂長的海星、一人高的龍蝦、天花板下垂不直的巨鱿……旅行者甚至逐漸叫不出名字。
墨達菲尼對此卻如數家珍。
如果她不是船上的常客,旅行者心想,那她一定是忒修斯船上的經理。
最後一間小廳是整條活着的藍鯨。
他們推開鯨須的門簾,進入巨大的嘴之廳,食客們三三兩兩,端着盤子從身周的肉壁任意取用。
除了生鮮的血氣,旅行者總覺得鼻子還嗅到了某種翻滾的、更加深厚的東西。有的來自藍鯨的身體,有的纏繞着食客們。那是自己聞不出,但會被認為是美味的東西。
是誰呢?他擰起眉頭,還想繼續想下去。
但墨達菲尼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看來你并不在意口腹之欲?”
“也許因為我長着一顆平民胃?”
他們步出藍鯨,進入一團氣氛更加黏稠的黑暗。
墨達菲尼敲了個響指,頂上八盞聚光燈亮起,對準下方中心的場地,照得一點陰影也無。
鬥獸場上,獅頭羊身蛇尾的奇美拉與赤裸上身的年輕男人正搏殺在一處。
看客們卻比場中你死我活的選手更加投入、更加躁動。他們野獸一般的嘶吼仿佛點燃了空氣中所剩無幾的水分,隔着擋板,也讓旅行者呼吸困難、瞳孔放大,心跟着他們怦怦直跳。
“場裏的小朋友跟我交換了榮譽。”紅眼的美人唇角微微翹起,貼着旅行者的耳朵吹氣,“此外,還有勝利、金錢、青春、希望……”
她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只擠擠攘攘的鐵鳥籠,一邊念着名字,一邊指出對應的小鳥給他看。
“你喜歡哪一只?我都可以送給你。”她殷紅的長甲探向旅行者的肩頭,“只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她在那裏虛空抓了一把。等收回手,旅行者看見她食指上站了一只翠色的咬鵑。
“這是!”墨達菲尼顯然有些意外。
她把籠子打開,大方地任君挑選。
調色板一樣五顏六色的小鳥們叽叽喳喳,旅行者覺得每一只都很可愛。但一定要他挑出最想要的那只的話,他黑色的眼睛轉了又轉,最終還是看向墨達菲尼手上的咬鵑。
“我能就帶它走嗎?”
墨達菲尼的紅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右手一塞,拉下籠門,把咬鵑也關進了籠中。
“你!”旅行者下意識撲上去。
争搶中,鳥籠掉在地上。在滾做一團的毛餅中,咬鵑竟拍拍翅膀,直接穿過欄杆飛了出來。它翠色的尾羽靈活地勾着門闩,一舉勾開了籠門。
粉色的美貌、黃色的青春、紅色的勝利、金色的榮譽、綠色的希望……這下全都飛了出來。
它們繞着旅行者轉了一圈,既像感謝又像無處下腳,然後頭也不回地沖出包廂,飛滿了整座劇場。
五顏六色的羽粉撲簌簌地降落,灰頭土臉的墨達菲尼卻沒有像旅行者預想中大發雷霆。
“除了自由一無所有的旅行者,哼。”她的冷笑像審判一樣殘忍。
随着她再次打起響指,燈光齊齊關閉——黑暗像一襲冰涼的長袍将旅行者包裹。他習慣性地摸向腰間,然而什麽也沒有摸到。
我要摸什麽呢?
還不等他想通這個未解之謎,無形的力量把他擡起,把他搬運,把他抛下。
旅行者先是聽到一聲重物落水的聲音,很快便在沉重的壓力之下陷入昏迷。
等他再次醒來,身下依然像搖籃一樣晃得人昏昏欲睡。窗外,渦卷雲一浪接一浪打來。
“我還在忒修斯的船上?”
——但這家徒四壁的風格看着着實不像。
他坐起身,從缺了半扇的窗戶探出頭,然後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雲層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色谷地,兩頭各有一座刀削般、聳入雲端的斷崖。由繩索、鐵鏈、和吊橋組成的城市像蛛網一樣懸挂在兩座斷崖之間,成千上萬的房屋挂在繩索下,像挂在蛛網下的巢穴随風搖蕩。
慘綠的月亮爬過昏星的頭頂,幽幽地俯瞰着這座随時都要散架的危險城市。
仿佛受到蠱惑一樣,旅行者向月亮伸出了自己的雙手——他驚愕地看着這雙像泡皺了的廢紙一樣的老手。
我印象中似乎不是這樣,他想。
他又忐忑地摸上自己的臉,清楚無比地摸出一條條時光犁出的深痕。
我應該也不長這樣,他又想,但一貧如洗的屋子裏連面鏡子都找不到。
旅行者推開房門,忍着令人暈眩的高度,戰戰兢兢地走過了沒有任何防護的鐵索,循着聲響,拜訪離最近的一戶鄰居。
來應門的是一個疲倦的中年人。
聽了他的來意,中年人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夜被瑞塔林大人流放來此的新人。”
他好心請旅行者進屋,并分享了醒來後的第一頓飯。
旅行者注意到,這間跟自己一樣簡陋的破屋裏,除了起居的桌子與床榻,其它地方居然堆滿了雲母、水晶、與綠玉髓。
中年人赧然地告訴旅行者,這些都不是他的財富,而是經他手處理的原料。
“瑞塔林大人判處我每天必須花八個小時來切割它們,直到勞動把我的欲望塑形。”
“你說的瑞塔林大人究竟是什麽人?”
中年人也沒見過瑞塔林大人的真面目,只知道她是個渾身被黑袍籠罩的神秘女人。
“她有洞察人心的魔法。”中年人以一種過來人的平靜,看着旅行者,既無憤懑、也無不滿,“既然你被流放到這裏,心中想必也有一個無比強烈的願望。耐下心,願望會指引你的行動。”
“所以我到底需要做什麽?”旅行者想起自己一無所有的屋子,找不出半點線索,一時捉摸不透那未曾謀面的大人物的心意。
“你的屋子在城市的最邊緣,所有的道路都在這裏斷頭。擺渡人都住這種地方。”中年人伸手遙指窗外,“你要腳踩鐵索,把城裏人背到崖上去,再把外鄉人從崖上背進城。”
話雖如此,但旅行者在屋子裏待了一周,沒有一個人要從他這裏擺渡。
中年人在周中回訪過旅行者一次。據他說,旅行者門前的鐵索通往山魔的領地,過去的人全都有去無回。
“不會有人想從這裏過。”
靠着他留下的面包,旅行者又多挺了四天。
現在他趴在稻草鋪的床板上,用體重壓着不斷反酸的胃部,在缺了半扇的破窗吹進來的冷風中逐漸變涼。
“真丢人啊,我不會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活活餓死的擺渡人吧?”
身體發沉的時候,意識反而會發飄。在旅行者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擺脫肉身的束縛,就要徹底飛升出破爛的空屋、返歸自由之時,陌生的食物香氣勾着他的脖子重新落回辛勞的人間。
他睜開眼,只見一個白發女孩站在桌前,正從籃子裏取出黃油面包與紅酒。
陽光為她攏上一圈金輝,她看起來就像個天使!
聽見他掙紮起身的動靜,女孩貼心地把食物端到旅行者的床邊。她用細細綿綿的童音請旅行者把她擺渡到對面的崖上。
“那裏是山魔的領地,你一個小孩去幹什麽?”
“你又沒去過,怎麽知道那裏是山魔的領地。”見旅行者被一口噎住,女孩遞過去紅酒杯,“我來之前都打聽過了,你還沒開張過呢。”
“何況,你吃了我的面包,喝了我的紅酒,難道還想賴賬嗎?”
“你要先說我就不吃了。”
“那請你快點餓死吧。我可以等下一個擺渡人。”
旅行者一通狼吞虎咽,現在終于恢複了精神,也有閑心仔細打量這位不速之客。
金色的陽光依然攏着女孩天使般的面容,但他怎麽看怎麽覺得從那蓬松的白發間露出了惡魔漆黑的小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