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4 章 阿希多(Ⅰ)

阿希多(Ⅰ)

話雖如此,特拉拉那的巨大屍骸躺在崖底的土石之中,激起的氣浪推倒了沿途綿延百裏的草木。

旅行者望着腳下狼藉的廢墟躊躇不前。

“阿希多——”他在心裏默念傳說中能解答所有疑惑、達成任何願望的城市之名,“可是路在哪裏?”

老婦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上山時你在想什麽?現在就想着什麽下山吧。”

旅行者這才注意到她一襲純黑的天鵝絨袍子,在慘綠的月光之下幾乎和夜色一樣深。

“您——您難道就是那位洞察人心的瑞塔林?”

老婦人笑而不語,轉身腳步蹒跚,追上了正在遠去的特拉拉那人。

旅行者若有所思,抽出了腰間的卷軸。用海蝸牛染成紫色的羊皮卷上,他輕松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曾經在波呂林,他沒有想明白自己跟詩人究竟哪裏不一樣。

但現在,特拉拉那給了他靈感。

“把人類從塵世生活引向懸置之地的虛構路徑中,詩歌最輕,物語最重。”

像在居達忒上下颠倒的湖中那樣,他把自己虛構成一塊真正的天外頑石,他相信自己就是一塊真正的天外頑石,然後筆直地、堅硬地、頭也不回地往下墜去。

空氣在旅行者耳邊發出刺耳的嘯叫。

流星成功擊穿特拉拉那的殘骸,擊穿繁榮柔軟的泥土,擊穿泥土之下的堅固的岩層,一頭紮進石穹頂下漫天發出夢幻熒光的地菌裏。

高速摩擦發出大量的熱量,在空氣中燒出一道閃閃發亮的電光。

旅行者擡起頭,爬滿岩壁的藤蔓,閃閃發亮的孢子,凝滞渾濁的空氣,無一不讓他想起那座曾被譽為最安全的地下城。

“是的,陀圖伽人的祖先曾經從這裏出走。”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一個陌生的聲音附和道。

旅行者警覺地支起了耳朵:“什麽人!”

那個聲音卻仿佛在他腦海裏面發聲一樣:“如果你真的想見我,你就一定會見到我。”

說完,它就像從未出現過似的,任由旅行者的思緒百般挑逗,不為所動。

旅行者只好按照記憶往唯一供出入的城門位置走去,果然在那裏找到一條向外延伸的細長石橋。

石橋沒有任何支柱作支撐,一端連着地下城,一端不斷擡升伸向地表。一看就絕非人工所能,而是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但這一次,橋下不再熊熊燃燒幽藍的地火,空氣也不再充斥着硫磺刺鼻的氣味。

倘若那場足以摧毀陀圖伽的地陷完全停止後,旅行者邊走邊想,大概就會是這副光景。

他順着石橋爬上地面。

熾熱的黃沙卷過一毛不拔的荒原,熱雨一樣撲打在他身上。

白發女孩支付的面包與紅酒果然只是一場幻覺。在圍觀了一整晚特拉拉那的隕落之後,旅行者此刻只覺得饑腸辘辘。

但就像剛才在地下城裏一樣,感應到他的心意,灼熱的砂石突然如巧克力一樣融化,從地下汩汩湧出香甜的蜂蜜與牛奶,很快在旅行者腳邊形成一口小巧的蜜泉。

他從中掬出一捧喝了個痛快,又直起後背四下張望尋找出路。

物語常常賦予客觀的存在以性靈,但并不意味着記錄物語的采風人真的相信一座城市會孕育出自我意志。

哪怕旅行者才剛剛親身經歷過特拉拉那的走馬燈,他還是傾向于認為跟自己通話的,是阿希多那位傳說中無所不知的造者。

既然造者能夠憑借一己之力建起阿希多,那麽他掌握一些便利溝通的秘法又有什麽好奇怪?

刺目的陽光讓遠望的旅行者擡手搭上眉頭。

幾乎同時,一道可靠的陰影籠上他的身體。

他仰頭向上望去,只見黑壓壓的鴉群不知為何懸停在自己正上方。這些以聰明着稱的鳥兒以一種默契的節奏輪流繞飛,執意要用自己的身體替旅行者遮擋強光。

旅行者深邃的黑眼睛眯起來,不再停留,邁步往前走。

果然,頭頂的陰影也跟着一起移動,仿佛它們不是一群深具智慧的渡鴉,而僅僅是掌握在旅行者手裏的大風筝。

旅行者繼續前行。

每當他心有疑慮、不得不停下辨認方向,總會有善解人意的灰兔鑽出隐蔽的洞穴,在前方潛行出一段軌跡;又或者有多事的土撥鼠把進出的洞口開在旅行者的腳邊,趕着他去另一邊。

更不必說倒伏的鐵木、精心擺放的白棘、刻意雕琢過的砂岩……就連頭頂脾氣最大的太陽,都做作地咳嗽着,賞光般灑下幾滴清涼的小雨。

要不是荒原上出現人煙太過突兀,旅行者甚至覺得肯定能見到冒險物語中最熱心腸的女巫婆婆。

跟擺渡時越走越沉重截然相反,他的腳步越來越輕快,整個人輕飄飄得快要飛上天。

因為旅行者已完全明悟了阿希多的意思——這裏是創造心想事成的城市。

僅僅只是散溢在空中的魔力濃度,已經足夠空有術式卻沒有魔力的旅行者揮霍,而他甚至還沒觸及阿希多的核心。

一旦想通這件事,一座恢弘的圖書館就赫然出現在旅行者眼前。

黃沙退去,露出光潔的白色大理石地面。

古老的雅言的讀書聲飄散在濕潤的空氣中。

五月的玫瑰悠悠地落下一片鮮紅的花瓣,像一滴灑在詩人墓上的熱淚。

旅行者穿過四層樓高的巨大拱門,氣定神閑地向立柱上古往今來的衆賢者致意,才不緊不慢地布入鑲嵌着彩色馬賽克地坪的前廳。

前廳的招待桌後坐着一個白發紅眼、穿黑衣的女人。

金色的晨曦洞穿天頂的花窗,為她柔柔地加冕一座五彩的光之冠。

她坐在那裏,就像坐在美之中。

旅行者遠遠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喟嘆着走上前。但他既不通報自己的名字,也無意詢問美人的芳名,甚至也不打算問候這座城市的創造者。

他像個不辨媸妍的癡兒一樣上來就問:“我是什麽時候進入的阿希多?”

造者擡起像寶石一樣剔透的紅眼睛:“忒修斯人的船上,你拒絕了我享用金錢、青春、美食、與虛榮的狂歡夜。”

旅行者說:“忒修斯就是阿希多。”

造者又擡腕把白色的碎發攏到耳後:“特拉拉那人的鐵索上,只有你願意擺渡我到對面的懸崖上。”

旅行者也說:“特拉拉那也是阿希多。”

造者卻笑了,搖搖頭:“說反了。”

“阿希多是所有的城市,所有的城市只是阿希多的夢。你從任何一座城市都可能返回阿希多,只要你的心意足夠強烈。”

她遞給旅行者一面銀鏡,鏡面朝上,照出造者美到不可方物的側影。

“鏡子映照物之質,阿希多映照人之心。”她手腕一翻,把鏡面對準旅行者。

旅行者忽然被照進銀鏡中,身體一激靈,伸手正要推拒,卻愕然發現手指碰到的鏡面竟像水面一樣泛起漣漪。

再一晃神,整個人已經進到銀鏡中了。

他趕緊向鏡外望去,白發紅眼的造者端莊地以袖掩面,卻掩不住眼裏的笑意。

“作為你通過考驗的獎勵,旅行者,你将被允許在阿希多的創造之卷上添加一條。”

“好好想想你來此的心意吧。”她伸手作勢向前推。

旅行者也回過頭,跟着推開了眼前這座繪滿卷曲藤蔓的大門。

造者似乎很少來這裏。門內兩側的書架上胡亂堆滿各種卷軸,中間擺着一張寫字臺,上面攤開一卷羊皮紙,蘸水筆墨水一應俱全。

但旅行者走近了才發現,桌上的羊皮卷長得可怕,兩頭分別從寫字臺左右兩邊垂下,一頭寫滿了,一頭還空着。

他好奇心起,想要看看書寫在創造之卷上的第一條是什麽。結果順着紙頭一路摸到左側的書堆裏。

這還沒完,他掂了掂那些糾纏在一起的羊皮卷,卻驚愕地看見右側的書架上也有卷軸跟着動了動。

——原來這偌大一間密室存放的有且只有唯一一卷創造之卷。

旅行者把自己腰間的卷軸也在桌上攤開。

比起海蝸牛染出的高貴紫色,創造之卷看起來平平無奇:手感摸起來不過是上好的羔羊皮,顏色也是未經刻意漂白的原色。

旅行者拿起蘸水筆,洶湧的魔力聽憑調遣,如海潮般将他浸沒。

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氣。

同時他也在習慣性地等待,等待盈滿的魔力從他破洞口袋一樣的身體中迅速流出,就像每次借用艾樂芙的魔力時的體驗一樣,直至虧空。

但這次,魔力沒有再離開旅行者的身體!

——空氣中濃稠到近乎固體的魔力牢牢堵住了旅行者身體上的破洞,也把他體內的魔力牢牢堵住。

他握緊手中筆,食指與拇指卡住筆頭,中指牢牢抵住筆杆,沉吟良久,下筆卻很幹脆。

烏黑的墨跡像開閘的洪水,争先恐後地流出他的筆尖,澎湃卻不失控制,在富足的魔力下湧動着隐隐的金光。

旅行者寫得飛快,篇幅也很快超過了一條規則通常的長度。

鏡子外的造者忍不住出聲:“恢複魔力不用寫這麽多吧!”

但很快,她發現自己抱怨得太早了。

因為身上純黑的天鵝絨長袍突然絆了她一下。

造者下意識地揪住衣擺,從另一頭傳來的拉力令她困惑不解——自己分明坐着沒動,沒可能被什麽挂住?

接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袍角被吸進銀鏡之中,意識到就是這東西在跟她的手指角力!

“你到底寫了些什麽東西?”造者優美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惶恐,她死死盯着鏡中,“不對,你都在什麽東西上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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