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1 章 波呂林(Ⅲ)

波呂林(Ⅲ)

才剛坐上軟墊邊緣,兩位修女就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你們在下面藏了什麽?大概指甲蓋大小,很堅硬。”苔拉修女一邊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坐姿,一邊慢慢撫過厚厚的軟墊,“一開始在這兒——後來在這兒——”她低頭看着手指畫出的軌跡,“應該是個圓圓的球體。我說的對嗎,嬷嬷?”

教養嬷嬷罕見地慢了兩拍反應。

順着她驚訝的視線,苔拉修女看到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帕梅拉修女竟然頭抵着廊柱睡着了。

嬷嬷走到苔拉修女身邊,恭敬地向她屈膝行禮。在得到她的許可之後,才伸手将她攙扶起身,将她引到露臺正前方,面向整個市政廳廣場。

“結果已經毫無疑問,想必大家都看出來了,苔拉修女的确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當着衆人的面,教養嬷嬷從軟墊下摸出一粒珍珠,“試問,除了真正的公主,誰還能擁有如此嬌嫩的肌膚呢?”

這粒珍珠被放進琥珀碗裏,呈遞到城主面前。年輕的城主啧啧稱奇,想不到自己的父親、英明一世的老城主,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他感慨不已,走到苔拉修女身邊,右手按住胸口,向這位隐姓埋名的鄰國公主致意。

“尊貴的公主殿下,您可要示下任何旨意?”

苔拉一把扯下黑色的頭紗,金子般的長發像瀑布般奔湧而下。她高傲地擡起頭,像一朵趾高氣昂的玫瑰,俯視着站在東廣場陣營第一位的純白騎士。

站在騎士身邊的是一對年輕的父子,小兒子的個頭才剛到父親的膝蓋。在這個煮開鍋的大廣場上,小兒子聽到從附近傳來一陣古怪的動靜——

好像千萬塊鐵片正在用同一個頻率相互摩擦。

他好奇地循着聲響看過去

——純白的騎士正在搖搖欲墜。

“看着我,純白騎士。”

苔拉清脆華麗的嗓音好像灑落的黃金與寶石。

“只要你和我結婚,你認錯公主的事情就一筆勾銷。因為你從海盜手裏救下了我,我還可以重新冊封你的名號。你想要什麽顏色的盔甲都可以。”

“快答應她,騎士!”做父親的高聲喊道,“你要不上,我就上了。”見不被搭理,他轉向露臺,“公主,看看我,我願意做您最忠誠的騎士,不不不,最忠誠的狗也行!”

苔拉像無視垃圾一樣無視他,一雙美目只關心純白騎士。

騎士只是搖頭:“您見過我嗎,公主?”

“難道你忘了嗎?”苔拉扶着欄杆指責他,“你竟膽敢拒絕我的求婚!”

騎士的語氣越發無奈:“我是說我的樣子。公主,你親眼見過嗎?”

艾樂芙也頂了頂伊澤爾的下巴,好奇地問:“純白騎士長什麽樣?”

伊澤爾遺憾地告訴她,從純白騎士的名號在大地上流傳起,還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露臺上的苔拉天真地環抱着雙臂:“那都不重要。你是天下第一的騎士,我是世上最美的公主。所有的模範物語裏,我們就是天生一對。”

但純白騎士态度堅決:“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

伊澤爾甚至聽到,從他嚴密的盔甲下傳出一聲仿佛面對不懂事的孩子的輕笑。

“人怎麽會愛上沒見過的人呢?”

“這是你第二次拒絕我了。”苔拉褪去臉上的笑意,露出貴金屬冷肅的底色,“你還想拒絕一個公主多少次?”

她高聲喝道:“來人,給我剝去他的騎士盔甲。此人乃冒名搭救公主的沽名釣譽之輩,不配再享有純白之名。”

“您不能這麽做!”伊澤爾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即使沒有那一樁功績,他不曾辜負純白騎士之名!”

苔拉重新揚起的笑容卻分外殘酷:“因為我是任性妄為的公主,我可以這麽做。”

“動手!”

衛兵們硬着頭皮沖上去,純白騎士卻像放棄了抵抗一樣一動不動。

不等他們短兵相接,衆目睽睽之下,驚心動魄的稀裏嘩啦聲中,騎士偉岸的身形驟然萎頓,仿佛內芯化作一股青煙,徒留一地金字塔般疊起的純白盔甲。

整個波呂林仿佛死去一般安靜。

幽幽醒轉的帕梅拉修女發出一聲嘆息。

她從廊柱的陰影中起身,像一縷夜霧向城主飄來;但她接下來說出的話語,比春天的驚雷還要響亮。

“城主閣下,我能證明純白騎士并非浪得虛名。因為我才是那位索妮娅公主。”

她頂着城主詫異的眼神,不緊不慢地向他說明,那四十張坐墊下的珍珠只能證明苔拉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并不能證明她就是索妮娅。

“在您辦公室中的保險櫃中,應該有一只鎖芯被破壞的鉛盒。去熔掉它吧,裏面放着我的金鞋。”

男仆在城主的授意下立刻前往辦公室取來鉛盒,當着衆人的面,放進廣場上新架起的熔爐中。

随着溫度的上升,鉛盒逐漸融化為鉛水。鉛水順着導管慢慢流出,一只精巧的金鞋出現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唯有不計工本的宮廷匠人,才能用巧手在鞋面精雕細琢出如此細密的、形似卷軸金線的重重紋理,使得原本冷硬的金屬居然如綢緞般流動着柔軟的光澤。

負責清理的仆人把鞋翻過來,露出鞋底索妮娅公主名字的縮寫。

他們把公主的金鞋送到露臺上,修女大方地提起裙擺,把腳輕松穿進金鞋中,并且靈活而不失優雅地在城主面前走了幾步,向他行了一個标準的問候禮。

毫無疑問,她就是金鞋的主人!

見到傳說中的真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城主激動地幾乎像個小孩想要沖下去跟她擁抱!但他心中同樣湧動着無數的問題亟待解答。

你的金鞋為什麽會在我父親的保險櫃中?

你跟純白騎士到底是什麽關系?

你為什麽要隐瞞自己的身份,不回到王庭中去?

“枝葉也許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長久在民間的生活,讓修女學會了體察人心。她從城主年輕的臉上讀出了所有的問題。

“因為我要做自己的主人。”

風吹亂她齊耳的卷發,也把公主追憶的往事帶向天涯海角。

“我的父親給我跟不認識的男人定下婚約的時候,我才十三歲……”

從王宮逃出來的公主,只知道東方的港口可以搭上遠航的船,甚至運氣好的話,能搭上忒修斯人城市般的大船。那樣她就能像物語的魔法師一樣,逃到再也不會被國王抓住的、寒號海的另一頭。

公主頭也不回地向東走。

荊棘勾壞了她的絲綢長裙,樹枝勾走了她的水晶發鏈,高跟金鞋讓她在沙地上寸步難行,掉進了海盜的陷阱。

即便狼狽不已,暴徒們堅持她就是一位公主。

所幸路過的純白的騎士擊退了海盜,并遵從公主的意願,護送她前往懸崖修道院隐居。

“……這只金鞋正是我為了證明放棄身份的決心,而交由波呂林城主保管的證據。”

懸崖修道院的生活清貧簡樸,改名的帕梅拉修女學會了在木板床上熟睡,學會了穿黑色的麻布袍,也學會了種植、養殖與烹饪。

她唯一保留下的宮廷生活方式只有對雙手的保養。因為公主沒有忘記自己出逃時的夢想,她需要用自己的手藝積攢路費。

“不過我不一定要搭忒修斯人的船,沒準鯨魚願意載我前往遠方。”

随着她的話音落下,跟露臺一樣高的白化鯨魚躍出海灣,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噴出彩虹色的水柱。

躁動的人群中傳來黑袍修女們的驚叫:“是去年擱淺的白鯨魚!帕梅拉用自己的刺繡從漁民手裏放生了它!”

整個廣場徹底沸騰起來。

“帕梅拉修女才是真正的公主!”

“除了真正的公主,還有誰能得到動物們自發的愛戴?”

沸反盈天中黑貓只關心:“另一只金鞋呢?”

伊澤爾告訴她,純白騎士獲封的證據正是一只索妮娅公主的金鞋。

露臺上公主也注意到了這一組喧嚣中奇怪的安靜。

“你是跟着純白騎士上船的勇士。”她認出了伊澤爾,“但有一件事世人都錯了。純白騎士并不是因為公主的金鞋才獲封。”

“在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他已經是一位純潔無垢的騎士了。”

“因為可憐我這不幸的女人,騎士許諾永遠不暴露我的下落。”她傷感的目光落到金字塔一樣堆起的純白盔甲上,“這用榮譽與性命承諾的下場,你已經看見了。”

大膽的黑貓順着廊柱,跳上露臺的欄杆:“公主,你見過他的長相嗎?”

公主搖頭:“不必知道他的長相,也不必知道他的名字。若你否定他的功勳與名號,騎士不過區區一副盔甲。可只要你誠心誠意地相信,純白的騎士就會來到你的苦難身邊。”

她當着臉色鐵青的苔拉的面,毫不猶豫地蹬掉了金鞋,長了繭的腳底板光着踩在地上,她攏了攏耳邊的碎發。

“苔拉公主,為了追求您并不存在的愛人,我卻失去了最純潔的情人,最忠誠的守衛。但我已決定一個人向前走,應該不會再見到他了。”

說完,她身手矯健地翻下露臺,一點兒也不像個文雅的公主。但當她要穿過擁擠的廣場,人們不由自主地向兩邊讓開,猶如為先知分開的大海。

她先是俯下身,真摯地親吻了騎士純白的面甲,然後像當年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一樣,頭也不回地向海灣裏浮游的白鯨魚走去。

伊澤爾接住跳下的黑貓,目送她遠去的背影。

“走吧,我們也要走在自己的路上。”他親親艾樂芙的小耳朵。

“你想好去哪兒了?”

“我們不是一直都知道要去哪兒嗎?現在我看見通往那裏的道路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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