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7 章 居達忒(Ⅱ)

居達忒(Ⅱ)

委托人帶來了更糟糕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在艾樂芙發出媽媽準時出門采購的信號後,詩人帶着伊澤爾拿着委托人的鑰匙,用最快的速度潛入了他們位于街尾的家。

一進門的玄關處,他們就看見了委托人昨天慘白着一張臉所描述的畫面——

可食用動物的內髒和血液組成的混合液體經過一晝夜的發酵,發出令人窒息的異味。發黑的痕跡橫貫整個牆面,圍繞着中心一只扁圓形狀的“眼睛”,徐徐旋轉,找不到起點,也不存在終點。

伊澤爾出于辨認畫面內容,只是看了一小會兒,就感到陣陣眩暈,四肢仿佛被抽掉了骨頭,不自然地耷拉着,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徐徐擺動,似乎也要加入到這大旋轉中去。

直到一道刺眼的光打到他們臉上,伊澤爾才陡然清醒過來。他別過頭,跟詩人對視一眼,互相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後怕。

黑貓蹲在窗邊詩人的書桌上,仔細地維護着一顆擺在黃銅托架上的綠晶石。桌上的燈光穿過晶石,變成一道細細的碧綠光線,筆直地穿透帷幕一樣的雨簾,把委托人的家宅跟詩人的住處連在了一起。

不許使用明火的地下城中,陀圖伽人就用這種晶石刻錄光,指引礦工們順利通過迷宮一樣的礦洞。

現在警示的綠光亮起,意味着艾樂芙已經看到媽媽出現在街頭,馬上要到家了。

換言之,就在伊澤爾所以為的一小會兒中,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一小時。跨界偵探和他的新手助理從進門起什麽也沒來得及查看,光愣愣地站在玄關發了一小時呆。

即使回到詩人的住處,那種不明所以的壓抑仿佛也尾随他們一起回來。

伊澤爾不由自主地壓底了聲音:“牆上……那就是他說的,媽媽的新作?你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嗎?”

詩人連大胡子都愁得皺了起來。如果走南闖北的采風人都沒見識過,詩人又能多知道些什麽?他在腦海中把各種神秘宗教、地下行會、秘密結社的圖騰來回過了兩遍,最終還是遺憾地搖了搖頭。

“也許居達忒人知道些什麽。但是他們沒法離開這裏。外面自然也沒有關于這裏的消息。”

“但也不是什麽也沒有。”伊澤爾說,“否則,我們如何知道大陸上存在着一座鏡之城呢?”

詩人眯起眼睛:“這麽說,你是相信存在另一座“倒影”的鏡之城了?”

伊澤爾卻反問他:“難道你不相信嗎?這個物語不就是詩人們發揚光大的嗎?”

“說歸說,”詩人咕哝着,“我又沒有親眼見過。”

話雖如此,但出身本地的委托人顯然對另一個鏡之城深信不疑。這天下午三點鐘,他按時上門,向兩個外鄉人證明居達忒人才是這個物語的起源。

“既然你們都知道,”他甚至整個人變得更放松了,“那麽就不該認為是我在發瘋。”

“湖水漲上岸,有東西從湖底爬了出來,頂替了我的母親。”

他們正說着話。

壁爐上的座鐘突然打開頂部的小窗戶,金雞飛出來,站在谷倉頂上唱了四句。

緊接着,嘈雜的雨聲中,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

“你還約了別人?”伊澤爾問詩人。

詩人搖頭,反而問委托人:“你把來我這兒的事跟別人說了?”

委托人瘋狂擺手:“相信我,我誰也沒告訴,連媽媽都沒有說!”

一時間,屋內的三個人面面相觑。

究竟是什麽人才會頂着居達忒九個季節沒停的大雨上門拜訪呢?

來人很有耐心,即使遲遲沒有人應門,依然以三長兩短的節奏,不緊不慢地敲着門。

“助手!”名偵探忽然發聲。

伊澤爾“啧”了一聲,起身去開門。門外站在一個中年女人,披着居達忒特色的大雨披,手裏提着一只食物籃。

見是個穿灰袍的年輕人給自己開門,女人禮貌地笑笑,揭開了蓋在籃子上的防水布,露出裏面烤好的餡餅。一只只沙丁魚頭鑽出酥脆的餅面,目瞪口呆地與伊澤爾隔着生死對望。

“你好,我是裏面的男孩的母親。雨季讓我沒有及時發現新鄰居。一點小禮物,還請笑納。”

她眼神清亮,口齒清晰,态度溫和,一點也看不出在玄關瘋狂塗鴉的瘋癫模樣。就連她帶來的禮物餡餅,也只是賣相詭異,聞起來還是比詩人的手藝要香得多。

何況斷然沒有拒絕一個母親尋找自己兒子的道理,伊澤爾伸手接過女人的籃子,把她讓進屋。

“媽媽!”反應最激烈的當然是委托人,他幾乎在女人進入起居室的瞬間就蹦了起來,“你怎麽會來這兒?”

“世上有的是記不住兒子年級的父親,絕沒有不清楚兒子上下學的母親。”女人的語氣十分平淡,仿佛真的對兒子偷偷來此的原因一無所知,只是例行來拜訪新鄰居而已。

但從她剛才敲門特意選用跟兒子一樣的節奏來看,在詩人這邊對她展開調查的同時,她也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兒子的行蹤良久。

——這個女人不簡單。

伊澤爾跟詩人再交換了一個眼神。

女人徑直走到離男人們稍遠一些的沙發坐下。扶手旁的落地臺燈從她背後把光打下來,恰好把她臉上的表情藏進淡淡的燈影之下。

——她很謹慎,還很聰明,此外,不太信任我們。

如此想着,伊澤爾繼續聽她回答兒子。

“你為什麽來這兒,我就為什麽而來。”

女人看向打扮得像個偵探的詩人,鴿灰色的眼睛濕漉漉的:“湖水漲上岸,有東西從湖底爬了出來,頂替了我的丈夫。”

“這不可能!”兒子第一個否定了母親,“爸爸跟平時沒有什麽不同。”

母親冷笑一聲:“你每天才跟爸爸待多久?你知道他愛吃什麽菜,喝哪裏産的咖啡豆,穿多大碼的襪子,用什麽版的襯衫遮蓋肚子上的肥肉嗎?”

兒子啞口無言,一張臉漲得通紅。聽媽媽這麽一說,他突然發現他們每天只在早晚的餐桌上碰頭,至于早出晚歸的父親此外的時間,自己實在知之甚少。

“他真的變了嗎?”他喃喃自語。

“他沒有。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不如說,比以前更加聽話了。”

兒子徹底糊塗了:“您究竟在說什麽呀?”

“夫人,恕我直言,”詩人也跟着湊熱鬧,“一個對您言聽計從的丈夫,這不是更好嗎?”

女人挑起眉尾。伊澤爾這才注意到,跟她周身無害的氣息相比,她把自己的眉毛畫得過長了。它們斜斜飛進鬓角,像兩柄紮人的小刀。

“先生,孩子不懂事就算了。您何必裝糊塗?男人總是想着寬恕女人,從不會容忍自己對女人言聽計從。”

但在對詩人大加嘲諷的同時,伊澤爾看見她兩只手上下扣在一起,越攥越緊。

——她在害怕。

是了,伊澤爾了然,跟每天只打照面的兒子不同,女人才是要每天跟變化了的丈夫同床共枕的可憐人。

“他吃不出變了味道的食物,能忍受家裏處處一團糟,一只腳穿紅襪子一只腳穿綠襪子出門也無所謂……他在努力按我說的話扮演我的丈夫——你的父親。”

她的眼中因恐懼而閃動着粼粼的波光:“你在半夜看見我一個人在聽歌。倒放的歌曲讓我保持清醒。那是半夜夢醒的時候,我發現他站在床邊看着我,不眨眼,不說話。”

“今天,我終于找到了充分的理由離開,跟你一起離開,我的孩子。”女人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但她偷偷望向窗外的眼神洩露了內心的不安,“可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哪裏監視着我,又或者跟着我也來到了這裏。”

“雨總是讓我們什麽也看不清楚。”

少年已經被母親完全說服,一想到外面看不見的雨簾中可能站着父親沉默不語的黑影,整個人就如坐針氈:“偵探先生,求您幫幫我們!”

楚楚可憐的少年與母親,全都正中詩人的高度敏感的內心,但他一時還沒想好解決的辦法。

昨天晚上,詩人曾認為委托人的講述中缺少了“父親”這個重要的家庭角色。據此,他把發瘋看作一個女人對自身母親與妻子職能的反抗。

“可有可無的丈夫與逐漸瘋狂的妻子,總是浪漫愛情物語無情的現實底色。”詩人一邊總結陳詞,一邊吐出一個煙圈。

然而今天上午那幅玄關的壁畫推翻了他的結論,讓他相信女人是真的瘋了,那絕不是理智尚存之人能完成的作品。

但到下午四點,登門拜訪的女人再次把蹩腳偵探的推理徹底踩在腳下。勇敢聰明的女人用外顯的瘋狂成功試出了被頂替的丈夫,并且創造機會帶着兒子一起逃出了家。

要不是被金幣蒙蔽了雙眼,我怎麽可能相信詩人能做偵探?伊澤爾一邊想着,一邊接到了詩人偷偷遞出的求助的眼神。

他心領神會,向兩個居達忒人詢問起另一個鏡之城。

一直挨着壁爐睡着的黑貓不知何時醒過來,她輕巧地跳着,活動自己的身體,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方鏡。

“啊!”少年發出一聲尖叫。

他抖得像一根風中的蘆葦,擋在母親身前,驚懼不已地指着對面。

剛剛還在安撫他們的詩人忽然停下,渾身上下出現數不清的摔碎般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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