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6 章 居達忒(Ⅰ)

居達忒(Ⅰ)

艾樂芙趴在伊澤爾膝頭,慵懶地烘着一身皮毛。暖洋洋的空氣讓她在半夢半醒之間回到了獨角獸的背上。

脫離人形的獨角獸非常遺憾地告訴旅行者們,它已不再是雒薩的國王,無法動用國庫解決他們目前的財政危機;甚至由于國王是在接見過旅行者之後失蹤不見,親衛隊很大可能會扣下他們嚴加審訊。

但作為回報,奉行等價交換的魔法生物會實現旅行者一個願望。

伊澤爾跟艾樂芙對視一眼:“我們來此其實也是陰差陽錯。聽說詩人在玫瑰之城活動過。我想找到他。”

“詩人的确來過雒薩。”獨角獸溫馴的棕眼睛垂向桌面,“那本手抄的詩集就是他送給我解悶的。”說到這裏,它充滿人性化地長嘆一聲“——可惜他并沒有把我變回來的辦法。”

“他後來去了哪?”伊澤爾追問,“實不相瞞,我挺久沒有聽到過他的近況。”

獨角獸打了個響鼻,像人一樣笑起來:“因為詩人想去的是一座既無法進入又無法離開的城市。”

它溫柔地注視着伊澤爾:“如果你也想去,作為感謝,我同樣可以為你打開通道。”

前往鏡之城居達忒的道路據說就藏在世間成千上萬的鏡面中。

也許是蔚藍清透的天空之鏡,也許是清澈晶瑩的無瀾水鏡,也許是凡人一面普通的梳妝鏡……純潔的獨角獸天然知道哪一天需要借道哪一面鏡子。

它馱起黑貓在前引路,最終停在花園中一汪不起眼的活水前。

“所以,這就是你跟個水鬼一樣出現在我面前的原因?”

聽到對方的奚落,伊澤爾面無表情地掀開手頭的白毛巾,從裏面疾射出一道黑色的閃電。烏雲踏雪的黑貓跳上桌面,皮毛抖動,甩了詩人一臉冰涼的湖水。

他伸手糊了一把自己的臉,卻不敢對上那一雙紅寶石大呼小叫,只好粗聲粗氣地沖伊澤爾說話:“管好你的貓,采風人。”

伊澤爾揚起手裏的毛巾,一臉無辜,仿佛在對詩人說,睜大你那高度近視的眼睛好好瞧一瞧,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艾樂芙身上的水只甩了個半幹。濡濕的皮毛貼着身體,讓她有些難受。她歪了歪腦袋,優雅地走回伊澤爾身邊,軟綿綿地咪咪兩聲,叫他繼續給自己擦拭。

徒留詩人瞪着她留在桌上的一長串梅花形水漬,敢怒不敢言。

窗外,珠簾一樣的雨水把天地串在一塊兒,天昏地暗,分不清白晝黑夜。鏡之城的雨水已經連綿了九個季節,城堡下大大小小的湖泊水位不斷上漲,随時都可能連成一片。居達忒人各個門窗緊閉。他們小心地提防着那些穿過雨簾而來的濕漉漉的故人。

在家裏也穿着三件套的詩人卻并不在意。

這下,輪到在壁爐旁恢複了體溫的伊澤爾開口,嘲笑他新染上了裝腔作勢的惡習。

“我在醞釀感覺。”詩人一本正經地解釋到。

“難道這回敘事的主人公是一位體面的紳士?”

“不,我現在應該是個偵探。”

“你是個詩人——”伊澤爾整個後背都坐直了,“這種症狀出現多久了?有去看過嗎?沒有的話,我認識一個醫術相當高明的醫生……”

“噓噓噓!”詩人夾着金幣的手指不斷逼近旅行者喋喋不休的嘴,“衆所周知,每個物語裏的名偵探都會有一位助手。你怎麽看,采風人?”

伊澤爾用火鉗夾起金幣,放進正熊熊燃燒的壁爐之中,過了一會兒,見真金不怕火煉,立刻極有禮貌地附和起來。

“是的呢,偵探先生。”

“咳咳。”詩人刻意用拳頭抵着的唇邊,露出一個矜持的微笑。

這位自稱是個偵探的詩人告訴他走馬上任的新助手,不久之前,他在居達忒接到了一份委托。委托人住在街尾,是個十三歲的中學生,擁有一位做事按部就班的母親。

“早上五點半,媽媽會準時起床給一家人準備早餐。”

“七點鐘,媽媽會叫我起床,然後一起吃早餐。”

“七點半鐘,媽媽會送我去學校。”說到這裏,委托人帶着一點小得意,“但我覺得我已經是個大人了,能自己上下學。希望媽媽可以在家多休息。”

“送完我,媽媽會順道去采購新鮮的食材,回到家大概是九點鐘。她要開始清洗衣物、家庭掃除與整理。”

“差不多忙到十一點鐘,媽媽會做簡單的午餐,然後稍事休息。”

“下午兩點鐘,媽媽要準備出發去接我放學。”

“下午三點鐘,我們會到家。媽媽要接着收拾晾曬好的衣物、準備晚上能泡澡的浴室。”

“直到五點鐘,媽媽要開始做晚餐、以及第二天我要帶去學校的課間零食。”

“晚上六點半鐘,我們準時開飯。”

“晚上八點鐘,媽媽收拾好廚房的一切,我也做完了作業,是我最喜愛的解壓泡泡浴時間。”

“晚上九點鐘,清理幹淨浴室後,剩下的是媽媽的個人時間。她會開一聽啤酒,在留聲機裏放一張來自人魚的老唱片。身為一個好孩子,這時我應該乖乖去睡覺,不要打擾她。”

這就是委托人平凡而穩定的一天。

但最近,他發現媽媽變了。

周五早上,由于沒有人叫早,快八點鐘委托人才自己從床上驚醒。他用最快的速度打理好儀容沖到起居室,意外地發現餐桌空空如也,媽媽一個人坐在搖椅上。

遲到的危機把所有的抱怨與擔憂都壓回了他餓得癟癟的肚子裏。

媽媽究竟怎麽了?是生病了嗎?

心事重重的委托人好不容易挨到下課。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中。

時間是下午三點鐘。媽媽在院子裏收衣服。聽見開門的動靜,她一如往常向兒子笑着說了一聲“歡迎回來”。

委托人直接愣在了門口,幾乎以為早上的反常不過是自己沒睡醒的一場夢。但周六所發生的事,徹底打碎了他那點自以為是的僥幸。

一覺睡到八點半的委托人嗅着早餐的香氣在桌邊坐定。媽媽的手藝還是那麽好,煎好的吐司外酥裏嫩,剝開的雞蛋能流出溏心。洗好的餐碟放在瀝水籃裏,手裏的刀叉閃閃發亮。他低下頭,能在勺子背面看見自己沒仔細梳的頭發。

座鐘敲滿九下的時候,媽媽買好菜回到家,把滿滿一袋東西倒進水槽。

頓時,一股刺鼻的腥味沖進委托人的天靈蓋。

他捏着鼻子大着膽子過去看。只見水槽裏堆滿了魚市裏沒人吃的魚頭,一個個死不瞑目,發紅的眼白說明它們已經死了好一段時間。

委托人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十一點半鐘時,他們一起吃了一道魚頭炖湯。趁着媽媽洗碗的時候,委托人一個人沖進衛生間,摳着嗓子眼吐了個幹淨。

“要不是最近都是雨季,那湯的腥味肯定能把我們街區的治安官招來。”他忍不住向穿着三件套的詩人抱怨到。

此後,媽媽的時間表徹底混亂了起來。

周三的夜晚,她會聽整晚的唱片,但是人魚的歌是倒放的。

周二的早晨,她起床後沒有洗漱、也沒做早餐,一個人對着落地窗跳舞。

周一的傍晚,她把面粉、白糖、與黃油按照烘烤餅幹的正确比例一道裝進給兒子的零食盒。

周四的下午,她把所有的紅襪子跟所有的綠襪子一對一捆在一起,上衣的袖管綁着褲管,帽子塞在內褲裏。

“你的其它家人,我是說,比如,”詩人一邊措辭一邊觀察委托人的臉色,“你爸爸?他對此有什麽看法?”

“這才是最不對勁的地方。爸爸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媽媽變得奇怪。”委托人激動起來,“一定是什麽可怕的東西頂替了媽媽,還施展魔法蒙騙了爸爸。”

詩人有點忍不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互相都表現得很正常,會不會是你……?”

委托人卻自信極了。

“我是還沒成年的小孩子。”這時他倒不急着做大人了,“物語裏頭,看破皇帝的新衣的不都是小孩子嗎?”

聽到這裏,伊澤爾終于出聲打斷了詩人的轉述:“胡說八道,大人也看得出來,他們只是不說。”

詩人不置可否“哼”了一聲。

“總之,這樣一位寧可冒雨坐在你家門口瑟瑟發抖也不願意回家的可憐少年,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沒法拒絕他的委托,更何況我這樣浪漫多情的詩人呢?”

“——我要做個偵探,查明這樁古怪的事件!”

燃燒的火光把詩人的兩頰映得通紅,熟悉他的伊澤爾知道,這往往是他靈感爆發的标志。雖然不知道詩意的理性究竟要如何推理,但看在金幣的面子上,他很有興趣當好這個偵探助手。

“今天下午三點,是我們約好的信息交流日。”詩人說。

壁爐上的座鐘突然打開頂部的小窗戶,金雞飛出來,站在谷倉頂上唱了三句。

緊接着,嘈雜的雨聲中,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

伊澤爾的手放下去,不小心碰到腰間的卷軸,他忽然想起一段關于居達忒的傳說。

——小心那些雨季來拜訪你的老熟人。

水從他們濕透了的衣服上滴下來,你根本沒法分辨他是被雨淋濕了全身,還是從湖底爬上來的過程中被湖水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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