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達忒(Ⅲ)
“湖水漲上岸,有東西從湖底爬了出來,頂替了我的朋友。”
這回,輪到伊澤爾來說這句話。
失去鏡子後,滿身裂痕的詩人像個失去投影裝置的影子。他的動作被定格,轉不動腦袋,只能勉力轉動眼珠,質問灰袍的旅行者:“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從他身後傳來黑貓細細綿綿、像小女孩一樣的聲音:“在你說要做個偵探的時候,大概?”
“在你居家還穿着三件套的時候。”伊澤爾補充道,“詩人這輩子都沒這麽講究過。”
“但你不能殺我!”見伊澤爾的左手要摸上腰間的卷軸,影子連忙叫住他,“上就是下,下就是上。如果想你的那位朋友安然無恙,我勸你對我好一點。”
“謝謝你提醒我。”
說着,伊澤爾上手把影子剝了個精光。然後在影子驚恐地注視下,抽出卷軸,飛快地在空白的羊皮卷上完成了一幅人體素描。
“你……你可以殺了我,但你不能這麽羞辱我!”影子氣結,“你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他的神色羞憤欲死,十分凄慘,連被擋住的女人都忍不住伸手別過兒子的頭,叫他別看。
“我覺得你對我們的關系有一點點誤解。”伊澤爾把卷軸卷好,故意在影子鼻子底下掂了掂,“有了這個,下回的價錢就是我說了算!”
“等……他……”
“你說什麽?”影子嘴裏念念有詞,伊澤爾聽不清,下意識地湊過去,幾乎頭碰到頭。
“等你見到他再說吧!”
本來無法動彈的影子驟然發難,使盡渾身力氣用頭一頂,把沒站穩的伊澤爾直接頂得往一地鏡子碎片裏跌。
“伊澤爾!”艾樂芙叫着撲過去。
然而,灰袍的旅行者沒有倒在地上。
當他的身體接觸到鏡子碎片,像穿過某種屏障,伊澤爾整個人穿透了地面,向其下更深的空間墜落。
本應落在他身上的黑貓,也跟着一起掉了進去。
室內安靜下來。
天地安靜下來。
外面連綿不斷的雨聲停了。
慘淡的夕光在十個季節後再次照亮了居達忒傍晚的天空。靠窗坐在沙發上的女人的臉色卻刷得變白。
“天晴了。”
只有當連續十個雨季将城堡下的所有湖泊注滿,連成一片水之鏡,通往另一個鏡之城的道路才會開放。
同樣,一旦雨停,湖面形成的水之鏡斷開,要想從另一個鏡之城返回,就得再等十個旱季,直到下一個十連的雨季來臨。
伊澤爾沉入了湖水。
他呼出一口氣,吹起一串泡泡。泡泡向上飄去,幽藍的波光之上,是搖晃的居達忒城堡。它們不斷縮小,代表着自己正在不斷地下沉。
幽藍的水體裏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伊澤爾不知道自己下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沉到湖底。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後背碰到了湖底柔軟的淤泥。但幾乎是同時,那柔軟無法留住他。
伊澤爾在黑暗中通過了它。
當伊澤爾再次睜開眼睛,迎接他的又是一模一樣的幽藍的水體。他把肺裏最後一口氣吐出去,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在水中變成一串泡泡。泡泡向上飄去,在水面一個個破掉。伊澤爾也四肢大開,像一具浮屍任由水流載着自己東游西蕩。
缺氧讓他的視界不斷萎縮,在那一點幽藍即将逝去的餘裕中,伊澤爾豁達地想起高塔的魔女。
“不知道我有沒有好運,碰到一位美人畫家。希望她能給我取個有品位的名字。”
當黑暗的羽翼完全覆蓋下來,昏昏欲睡的伊澤爾忽然被一點刺目的紅驚醒。緊接着,一股巨力卡住他的脖頸,像從泥土裏拔出蘿蔔一樣,直接把他拔出了水面。
伊澤爾像一條被甩到陸地上的魚。他努力翻過身體,咳出嗆進去的水。艾樂芙擔憂地圍着他轉圈圈。
他們旁邊還站着一個蓄着大胡子的落拓男人,渾身上下只披了一塊白布,用金針別成袍子的樣子。要不是他手裏拄着一根釣竿,腳邊放一只魚簍,簡直像是畫裏的古代詩人活了過來。
“采風人,無聊的時候我有想過和你再見的場景,唯獨沒想到你會跟個水鬼一樣被我釣起來。”
“哇——”伊澤爾半跪着吐出一大口水,“你倒是跟你的影子一樣讨厭。”
“幹得漂亮啊,我的倒影。”
“哼!”伊澤爾拍了拍自己腰間的卷軸,“你要是不想以後自己的裸體被廣而告之,最好說話客氣一點。”
“我無所謂啊。你把它畫在鏡之城的物語裏?不高興的該是居達忒人吧。”詩人十分光棍,甚至準備現在就拔掉固定衣服的金針。
伊澤爾趕忙遮住艾樂芙的眼睛,對他怒目而視:“這裏還有位小姐在呢!”
“抱歉抱歉。”
黑貓輕輕蹭了蹭伊澤爾的手心,伊澤爾雙手把她捧在胸口。一人一貓現在終于可以喘口氣,好好打量神秘的另一座鏡之城。
倒影在鏡面一般的湖水中的是一座白牆灰頂的巍峨城堡,三色的堇花簇擁着舒展的兩翼,纖細的高塔高高挑起,仿佛一只顧影的天鵝。
伊澤爾擡起頭,矗立在他眼前卻是一座灰牆白頂的建築群——如果這一堆由扭曲的線條與破碎的瓷土堆疊而出的東西也能算作“城堡”的話。
笨重的塔樓塌了一半,殘存的另一半被硝煙熏得像老煙槍的黃門牙。
地上的紅花紅得像刺眼的血,下面荊棘虬張,不生一片綠葉。幹癟的居民在裏頭行走,活屍一般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在他們身後開出一朵又一朵麻木的血花。
但這其中最古怪的還屬詩人。
他尚值壯年,風華正茂,仿佛昨天剛剛和伊澤爾分別,沒有半點歲月摧殘的痕跡,跟這個茍延殘喘的倒影世界格格不入。
相比起來,竟然是那個頂替了他的倒影看起來更憔悴一些。
“這裏怎麽回事?”伊澤爾問詩人。
“你見過被洪水卷進湖裏的樹嗎?樹會沉入湖底,柔軟的底泥會一層層包裹它。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後,人類把它從湖底重新挖出來。那時,我們會換一個名字稱呼這凝固的生命——化石。”
“有錢人出高價把它買回家,許願自己能跟這死了一萬年的東西一樣長壽。請問樹是死了,還是活着呢?”
詩人激動地揮舞着雙手,沒修剪的胡子、長發飄開來,張牙舞爪。
“看吧,這裏是沉入水底的城市倒影。生命的倒影——死亡也在這裏被拉長了。老而不死,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不幸的地方。”
伊澤爾若有所思:“你都想得這麽明白了,怎麽還叫倒影頂替了?”
“我又不是第一天就想明白的。”詩人沮喪地垂下頭,“我之所以來居達忒,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構思。我有預感,那将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作品……”
于是,在某個不知是黃昏還是黎明的時刻,長得一模一樣的故人,渾身濕透,敲開了詩人的家門。
“他倒也不算騙我。這裏的人連哭泣都失去了力氣,世上的确難有更安靜的地方。”詩人的嘴一如既往的硬,“不過現在我後悔了。”
他放聲漫吟,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扭曲的城市上空飄蕩。
“安靜誠可貴,長生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伊澤爾捧場地鼓起掌。
“我跟只會悔恨的人不一樣,我會立刻開始行動。”詩人一把拉住伊澤爾的手腕,“剛才,我感覺到倒影用來固定自己的鏡子被打破了。是你幹的嗎?”
“是艾樂芙小姐。”伊澤爾不敢居功。
黑貓像驕傲的女王一樣昂着頭。
詩人彎下腰,恭敬地托起她的右手,在白手套上落下一個真心的吻。
“暗夜的女王,請求您把幸運舍予我這可憐人。”他直起身,松開手,從魚簍裏撈出一朵不起眼的蕈菌。
在艾樂芙疑惑的“咪咪”聲中,詩人咬了一口手裏的蕈菌,然後像個泡泡一樣,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他越飛越高,輕松就在旅行者眼中化為一個小小的泡泡。
“天有多高?進出鏡之城的通道真的在天上?”艾樂芙蹿到伊澤爾頭上,好奇地向上伸着腦袋。
就在她問出這個問題之時,詩人卻像是撞上了什麽,在艾樂芙的驚呼中,掉進了湖裏。
但伊澤爾覺得哪裏不對,他用力搓了兩把眼睛。
與其說是詩人從天頂掉進了湖裏——如果他看得沒錯——不如說詩人更像在撞上天頂的瞬間同時出現在了湖裏。
他徑直沖到湖邊,趴下來往裏面看。
只見之前還輕飄飄、能在空氣中飛起來的泡泡,此刻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浮力,正悠悠地往湖底下沉。
泡泡中的詩人卻不見絲毫慌亂,他甚至沖岸上豎起兩個大拇指,徹底陷入湖底淤泥的包圍。
艾樂芙瞪圓了漂亮的紅眼睛:“……不見了。”
伊澤爾卻激動地低吼一聲:“他成功了!”
他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從詩人的魚簍裏翻出另一只蕈菌。白色的扇形菌體,看起來平平無奇。它們生長在碼頭臨水的青石上,噗噗往湖面吐出細碎的泡泡。
但泡泡不會浮出水面,也沒有破碎,仔細去觀察就會發現,它們是在接觸水面的一瞬間忽然消失不見。
“上就是下,下就是上……” 伊澤爾告訴艾樂芙,“在居達忒,我們下沉穿過了湖底;但在這個鏡之城,我們在上浮!”
詩人想通了這一點,想要向下,就要先向上。
艾樂芙瞅着那些不起眼的蕈菌:“這種東西會有用嗎?”
“菌類可是變形物語裏最常見的道具。你聽說過咬一邊會變大、咬另一邊會變小的神奇蘑菇嗎?”
伊澤爾一邊說着,一邊咬下了一口蕈菌。
然而在艾樂芙期待的眼神中,他并沒有像詩人一樣輕飄飄地飛起來。
“诶?”伊澤爾也沒想到。
他想彎下腰再拿一朵蕈菌,卻覺得手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無比,整個人不受控制,仰面摔進湖中。
艾樂芙緊跟着撲下來,伊澤爾緊緊把她摟在胸口。但他們太重了,無法浮到湖底,只能沉在薄薄的湖面之下。
貓讨厭水。“我們會死嗎?”她嗆了一大口水,呼嚕呼嚕問伊澤爾。
伊澤爾的肺也快被水壓擠到爆炸,但比起近在咫尺的溺亡,好奇症發作的旅行者更想在死前弄清楚——
我跟詩人,究竟哪裏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