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摩(Ⅲ)
……
“該死,怎麽會沒有反應!”
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腦後傳來,吵醒了昏迷的旅行者。
他睜開眼,又被過強的光線晃得不得不眯起來,适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是一塊方形的純白空間,四壁蕭然,在無影燈下不見一絲陰霾。
他的身體也像空間的牆壁一樣清白。
不知道出于什麽考慮那些暗算者把他的衣物剝了個精光,只套了件病號服一樣的白袍子,就綁在了這裏。
由于身體被固定住,伊澤爾不方便觀察桎梏自己的坐具究竟是什麽樣子。但他注意到扣着自己四肢的鎖扣奢侈地使用了精制的秘銀。
他輕輕在鎖扣內轉動手腕,果不其然,感受到了內側凹凸不平的刻痕。
會是使用痕跡嗎?伊澤爾才不信。
——那更像是精心描刻的魔紋。
他把皮膚與鎖扣貼得更近,極有耐心地沿着一個固定的方向慢慢轉動,全憑觸覺代替視覺去“閱讀”魔紋,試圖找出撰寫人的真實意圖。
這當然很不容易。
而在他暫時無法回頭看的背後,四條秘銀編織的鎖鏈從囚籠一樣的座椅上延伸出來,一起接入一個兩層樓高、類似熔爐一樣的巨大圓腹容器內。器壁上開出兩個觀察窗,裏面跳動着熾熱的珊瑚紅色火焰。
伊澤爾剛剛“讀”到腕扣裏的魔紋要把自己體內并不存在的魔力導向背後,聲音的主人忽然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皺巴巴的癟嘴上一對精心修剪的小八字胡。寶藍色的套裝裏熨帖地搭配了一件淺色的細格馬甲。一只有年份的金懷表挂在前襟,指頭粗的金鏈子随着他憤怒的吐息一蹦一跳。
總之,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那些不修邊幅、愛把頭臉都裹在黑色裏的魔法師,反而像個賺得盆滿缽滿、脾氣暴躁的私人醫院老板。
老頭似乎遇到了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并且堅信造成問題的根源就出在伊澤爾身上。
“你究竟是什麽人?”他淺灰色的眼珠惡枭一樣兇狠地瞪着伊澤爾,“你身上沒有魔力,根本不是物語的魔法師!亞特羅斯騙了我!”
伊澤爾下意識想去摸自己的臉,然後手被腕扣卡住。
老頭冷哼一聲,摸出一張眼熟的面具:“你要找這個?”
“這本就是我給亞特羅斯戴上去的。他倒是下得了狠手撕下來。是我小看了他。”
“不過他卻不知道我能通過這張面具‘看見’他,所以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了我!”
“真的嗎?剛才好像有人說抓錯了人。是我聽錯了嗎?”伊澤爾故作天真地問老頭,“你有聽到嗎?”
“你!”老頭氣得八字胡都繃直。
“你再怎麽嘴硬,也改變不了自己是被亞特羅斯騙來的事實。他當年騙過我,如今又騙了你。從這一點來說,不愧是我最優秀的兒子。”
他居然是鳥嘴醫生的父親?
這倒是出人意料,伊澤爾心想,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認出了老頭的身份。
在珀力提亞天使中心門口有一尊老頭的半身胸像,那時的他尚且慈眉善目。底下的介紹欄稱呼他是中心的創始人——父親——高雷奧。
現在看來這尚不是全部。
伊澤爾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牆壁四面都沒有窗戶,那麽自己現在有極大可能是在中心地下的某個區域,甚至可能是在中心依托的山體裏。
“亞特羅斯确實醫術精湛。”但在嘴上旅行者依然半點不饒人,“衆所周知,優秀的兒子總是要忤逆老父親。這是人類社會公認的道理。我勸你早點接受現實。”
他的話像根燒紅的針紮進老頭的心,讓老邁的手腳像秋風中的樹葉一樣哆嗦。
“能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你也不是個好孩子啊。”老頭顫顫巍巍地把鳥嘴醫生的面具重新糊在伊澤爾臉上,“剛好,論老子教訓兒子,我有的是經驗。”
他甚至頗為溫柔地摸了摸伊澤爾的脖子,像個真正的老父親一樣。
“等你乖乖回來,我親愛的亞特羅斯。”
老頭在左手背畫出一枚魔紋。伊澤爾整個人連坐具瞬間上下颠倒,在失重中進入了一間更小、光線也更柔和的房間。
眩暈中,秘銀鎖扣将他的四肢牢牢鎖在坐具上,就像他的皮囊把五髒六腑都牢牢鎖在體內。伊澤爾垂着頭在地面看到一個眼熟的蒼青色标識。
如果他之前的推論是正确的,那麽這裏就是珀力提亞天使中心另一條蒼青色前進線的盡頭,斐狄醫生說過的“讓人無憂無慮的地方”。
一個柔美的女聲從上方響起:“亞特羅斯,你為什麽不想做醫生?這是你與生俱來的天命。”
伊澤爾一愣,繼而想起現在自己應該正頂着鳥嘴醫生的臉,便模仿其人回答道:“我是為了給人看病才做了醫生。”
“很高興你能這麽想。那麽你為什麽要用刀去傷害自己的臉呢?”
這個問題,伊澤爾也想知道答案。
既然對行醫已然厭惡到這種地步,為什麽改頭換面的亞特羅斯還是做了一個治病救人的鳥嘴醫生呢?
但他嘴上繼續胡說八道:“也許我想撕掉虛假的表面,做真實的自己?”
室內的燈光突然暗掉,黑掉的牆壁由內向外滲出了幽光,細長扭曲的暗影在牆面搖曳,仿佛海底數百米長的巨藻組成的茫茫森林。
柔美的女聲逐漸變得機械、刻板。
“胡說!胡說!”它冰冷地斥責亞特羅斯,“每個人都有其天命,這是他出生時就已注定的真實。”
細長的暗影爬出牆面,扒上伊澤爾的雙腿,搭上伊澤爾的肩頭,纏上伊澤爾的脖頸,一點一點擠出他肺部的空氣。
伊澤爾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用彩貝鑲嵌的小漩渦,他心知肚明,這是由窒息所引發的幻覺。接下來,被窒息損傷的大腦會進入暈眩,整個人最後在一片忘卻的空白中登頂無憂無慮的極樂。
那時,他将成為一個任人灌注的容器,任由父親為自己戴上心儀的假面,重新成長為體面、優秀、值得炫耀的兒子。
何其偉大而貼心的父愛啊——他竟然願意給忤逆的兒子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只是那時,真正的亞特羅斯是誰?
我又在哪裏?
我還是我嗎?
伊澤爾不清楚鳥嘴醫生當年有沒有光顧過這“讓人無憂無慮的好地方”。反正他個人是決不想莫名其妙地去做別人的兒子。
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很快就失去意識向右邊的扶手倒下去。聰明的腦袋沉沉地壓在右胳膊上。豐沛的黑發把頭和手都埋在了下面。
從坐具上方垂下來一張嶄新的面具,卻被突然現身的高雷奧一把抓住,送了回去。
老頭激動地俯下身去摸亞特羅斯的臉——那是他捏造的第一張人格面具,集齊過他對一個理想兒子的全部想象。
雖然這個兒子曾經背叛過自己,終究還是回到了自己身邊。
這種失而複得的第一次,哪怕後來再捏出過成千上萬個人格的面具,都無法比得上。
“現在你明白了?”他的話語蒼老、遲緩、充滿了沉甸甸的慈愛,“父親駕馭兒子,就像騎手駕馭劣馬一樣。要是不能永遠騎在他頭上,就會随時被甩下來。”
“你說的是這樣嗎?”本應昏迷的人突然出聲。
一記右勾拳狠狠掼在老頭下巴上,把他整個人打橫飛出去。
伊澤爾一把撕掉亞特羅斯的面具,疼得龇牙咧嘴。他一邊甩着發紅的拳頭,一邊從坐具上站了起來。
“你怎麽——唔!”
黑發青年大步跨到老頭身前,左手揪起他的衣領,一拳又一拳對準這可憎的嘴臉打下去,把老頭滿腹的驚疑全都打回了肚子裏,一直打到他嘴裏出的氣多過進的氣。
“我怎麽脫的身?”伊澤爾得意地拿一截細銅絲在老頭眼前晃了晃,“別太小看走南闖北的采風人啊,奧摩的魔法師。”
四海為家的旅行者們常常有些壓箱底的、不願為人知的保命法子,愛跟人打交道的采風人尤甚。
對他們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不是什麽人跡罕至的秘境,也不是什麽性情古怪的魔獸,而是好奇心作祟時無意觸碰到的人的秘密。
最有用的脫身之法也未必要是精妙又昂貴的魔法,而應務求簡單、便宜、可靠。
伊澤爾習慣在被頭發蓋住的耳後別一截細細的銅絲。這樣即便被無禮的魔法師扒光了衣服、再關到馴養奴隸的籠子裏,他也有辦法逃出生天。
他冷眼看着癱在地上的老頭手指頭沾了血,自以為隐蔽地開始塗抹,随後陷入法陣啓動不了的尴尬——忍不住又補了一拳。
“失去魔力的感覺如何,魔法師先生?”
高雷奧發出一聲慘叫,忽然斷了氣。
伊澤爾卻沒有因為鬧出人命而慌張。
他才不信一個魔法師會這樣輕易地被拳頭打死,更何況高雷奧這樣聰明又殘忍的老滑頭。
地上,老頭失去了生氣的手指頭上,珊瑚紅色的血液還未幹涸,似乎暗示着他自己的身份亦非常人。
“艾爾——”
伊澤爾直起身,習慣性地想跟艾樂芙商量一下。
明亮、空曠的室內一覽無遺,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他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
“你在哪兒——艾爾?”
自從自己醒後,旅行者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