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摩(Ⅳ)
“你是誰?”
一個溫柔的聲音銅鐘一般回蕩在艾樂芙耳畔。
黑貓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兒,只知道自己跟伊澤爾之間的距離早已超出了魔力鏈接的極限。因此她無從得知旅行者的安危,只能相信對方無數次化險為夷的急智。
在他們分手前,伊澤爾正在琢磨奧摩人生育活動中的古怪,艾樂芙卻躲在他的草帽底下哼哼唧唧。
“讨厭……”
和一切魔法生物一樣,黑貓讨厭鐵,這種冰冷的金屬會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灼傷她漂亮的皮毛。
偏偏一進入珀力提亞天使中心,艾樂芙就像被關進了鐵籠子一樣難受。
這不禁讓她深深懷疑,中心的建築之中到底使用了多少鋼鐵,即使肉眼看不見,也充滿無形的震懾。
她舔着自己的小爪子,攤成一張溫溫的貓餅:“沒準裏頭真的關着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呢?”
也就在這時,斐狄醫生從29號房間走了出來。伊澤爾背對着他,艾樂芙卻敏銳地聞到了醫生身上猶如風中的鐘鈴一樣的搖擺與猶豫。
再接下來,弟弟親昵地暗算了哥哥,粉衣的護士适時推來移動擔架運走了伊澤爾。黑貓順着旅行者的身體溜下來,像一道來自深淵的陰翳,無人在意。
她藏匿在影子裏看着他們剝光伊澤爾,把人的四肢用鎖扣在坐具上,四條秘銀鎖鏈把旅行者跟一座兩層樓高的魔力熔爐連在了一起。
透過爐壁上的觀察窗,黑貓看見裏面跳動着的、珊瑚紅色的火。火焰不大,火勢也不兇猛,仿佛它燃燒的不是魔力,而是甚至某種更加溫柔的物質——
如同受到蠱惑一般,黑貓不由自主地向火走近。
但室內讓陰影無所遁形的光很快驚醒了她。
艾樂芙停下腳步,兩顆剔透的紅寶石中滿是擔憂。伊澤爾的頭歪在椅背上,似乎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在她看不透的熔爐的背後,被耀眼的人造光線所掩蓋的山中,黑貓聞到了發苦的忍冬,以及它所生長的沉重、冰冷、漫山遍野的鐵的灰燼。
只是輕輕地嗅一嗅,就像吸入了鋒利的麥芒,激得艾樂芙忍不住落淚。
那厭倦的主人在呼喚她,呼喚一切有心的性靈去傾聽它。但是一只小小的黑貓要如何穿過無影的光亮,深入到熔爐的另一端呢?
深淵一樣的黑貓踞坐在深淵一樣的陰翳中,毛絨絨的邊緣開始融化。
有時,人們把一朵花叫作“玫瑰”,一朵花未必真的是一朵玫瑰,也許只是因為這朵花恰好符合了人對玫瑰所下的某幾個定義。
同樣,如果有人認為艾樂芙是一只“黑貓”,艾樂芙也未必真的就是一只黑貓,也許只是因為她看起來實在太像一只他的世界裏的黑貓呢?
在黑貓胸骨的位置,曾經有一座簡筆勾勒的金線塔,會随着魔力的調用而閃閃發光。現在,從尖銳的頂角開始,金線逐漸崩解,好像真的有一座高塔在漆黑的深淵之地倒塌。
在褪去了來自人的凝視之後,孤獨的黑貓重新返回了她的本源。
她是幽靜,她是陰郁,她是恐懼,她是冥思,她是神秘,她是空想,她是智識與欲望的友鄰——
她是看不見的本身。
“你是誰?”
感覺到身前多出了什麽,用雙翼抱住腦袋的活物開口問到。它的問話回蕩在空曠的山腹內,像銅鐘一樣渾厚。
“我叫艾樂芙。”那看不見的聲音回答,“有人說,我是一只黑貓。”
“黑貓?”
活物小心翼翼地掀開第一對抱住腦袋的翅膀,果然看見,在粗壯的鋼鐵欄杆之外,踞坐着一只小小的、只有人類巴掌大的幼貓。
它渾身漆黑,毛發松軟,仿佛一朵投影在深淵上的烏雲。兩只純白的爪子莊重地攏在身前,好似深冬寒潭凍結的冰雪。它的眼睛圓且亮,像一對清透、純淨、無機質的紅寶石,清楚地倒映出囚禁于鋼鐵之檻裏的狼狽模樣。
這讓活物難過地合攏第一對翅膀,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臉。
它的體格過于巨大,僅僅是挪動一下自己的翅膀,就在氣悶的山腹內刮起一陣暴風,吹得地上的艾樂芙毛全炸開,好像一顆熟透的蒲公英。
為了安置它,珀力提亞天使中心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工,幾乎挖空了背後的整座懸崖。
它有三對比身體還要長數倍的羽翼,一對蓋住腳,一對抱住頭,中間那一對被強行拉開釘在岩壁上,珊瑚紅色的血管穿透皮肉垂下來,像棵結果的樹一樣,結滿了大大小小的囊。但絕不會有哪棵樹的果實像囊一樣表皮顫動,仿佛裏頭還孕育着別的活物。
艾樂芙忍不住向它靠近——要不是被讨厭的鋼鐵所阻擋——小黑貓恨不得貼到它的身上去。
因為它是永遠向外散發着無憂無慮的樂天使。哪怕變成了如此駭人的模樣,艾樂芙依然能夠通過本能的親近認出它。
只是,樂天使們平時都飄浮在水晶天上,只有在回應極其強烈的愛之祈願時,才會體貼地顯露出與祈願者相似的形體。
既然現在它的身體看起來像個人類,那麽向它許願的也一定是個人才對。
樂天使的回答證實了艾樂芙的推論。
“許多許多年前,有一個叫高雷奧的人痛哭着向我祈願,他要付出所有的心血,去換回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不懂事的天使問高雷奧,怎樣才算是相親相愛。
高雷奧告訴天使,這很簡單,大家都聽一家之主的話,家裏自然就沒有了争吵、沒有了糾紛、也沒有了暴力。
“于是,我也告訴他,這很簡單。”
天使的翅膀下,一枚皮球大小的囊突然自發搖晃起來。立刻,從釘住天使的山壁內側伸出一把閃着寒光的利剪,對準囊球一刀剪破。接着,一個無面的嬰兒像果實一樣從中掉落到下方等候多時的鐵鬥中,再通過山壁上開鑿的軌道傳送出去。
這時,樂天使也稍稍擡起第一對翅膀的一角,沖艾樂芙露出一張沒有五官、白紙一樣的臉。
艾樂芙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後馬上想到只要樂天使高興,随時可以長出複數的頭與複數的臉。
它興致勃勃地告訴艾樂芙,它還送了一張自己的臉給高雷奧,這樣他想把什麽樣的相貌、甚至人格捏成面具都可以。
說這話的時候,天使剛剛剪開的翅膀下方,珊瑚紅色的血液還在汩汩地流,仿佛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容易被強烈的愛所愉悅,猶如火的燃燒總是向上,這是樂天使的天性。
無論這愛是過激,化身貪婪與憤怒;或是目标不正而鑄下大錯。只要它強烈到足以掀動無聊的存在,樂天使們就會願意為此墜下水晶天。
艾樂芙喃喃:“這樣捏合的造物,真的算是‘人’嗎?”
“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多想一想……”樂天使幽幽地嘆了口氣。
那你也就不再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樂天使了,艾樂芙在心裏替它把話補完。
她昂起頭,剔透的紅寶石打量着山壁上精巧複雜的軌道。她猜這些軌道最終會通往山外的珀力提亞天使中心。無面的嬰兒在那裏戴上高雷奧捏造的面具,再分發給申領的父母,組成家庭。
——整個奧摩,不過是高雷奧為自己舉辦的一場大型家家酒。
“看起來你們合作得還不錯。現在你又為什麽要拆夥?”
“人類的激情并不能長久地維持。”樂天使說,“有一天,一個叫亞特羅斯的年輕人闖入了這裏。他要離開奧摩,再不回到這個鬼地方。他很震驚,也很痛苦,同樣,他的渴望非常甘甜。”
“我問他是不是高雷奧的孩子。亞特羅斯說他沒有做魔鬼的父親。”
“所以你幫了他?”艾樂芙問。
“當然。” 天使甚至快樂地抖了抖翅膀尖,“他們一定是吵架了,亞特羅斯臉上還有傷,肯定爆發了暴力沖突。高雷奧的計劃失敗了,沒用的家夥——哈,我為什麽還要待在這兒?”
艾樂芙深知魔法生物多的是随心所欲的家夥,但也沒想到樂天使居然能這麽幹脆地撕破臉。
她結結巴巴地問:“這……你跟高雷奧不是還有……契約?”
樂天使歡快地笑起來:“無憂無慮的樂天使從來不講契約。但是人類好像很相信這個。所以,為了不傷害他們脆弱的心,我們會随便放點東西上去。人類的契約傷害不到我們。”
它告訴艾樂芙,知恩圖報的亞特羅斯曾想辦法打開了鋼鐵之檻,但他沒辦法取掉釘住天使的鐵釘。鐵釘深深地紮透了山壁,被天使的鮮血泡出了鏽蝕,幾乎和翅膀長到了一塊兒。
“他對魔法一無所知。”說到這裏,樂天使冷哼一聲,自嘲道,“我自己也一樣。”
它沖艾樂芙打開了蓋住腳部的第三對翅膀。天使散發着柔光的雙足踩在一團血污之中。
貓的瞳孔在強光裏豎起來,依稀辨認出那團血污似乎是一個抱膝蜷縮的人形。一條從山壁伸出的秘銀鎖鏈将他牢牢捆住,邪惡的血管又從他身上長出來,把亵渎與聖潔緊緊相連。
“高雷奧不知道從哪裏搞到了某種古怪的魔法,用魔力維持了自身獻祭後的活性。如果不切斷魔力鏈接,把他跟我分開,我就沒辦法回到水晶天上。”
樂天使不客氣地動了動腳,牽動了那團應該曾經是高雷奧的血污,從裏面發出斷續的、痛苦的哀鳴。
蠕動的血污又帶動身上的銀鏈嘩嘩作響。艾樂芙越看越覺得跟連着伊澤爾的銀鏈一模一樣。
——那口兩層樓高的圓形熔爐,該不會是給高雷奧提供維持活性的魔力?
這樣的話,伊澤爾怕不是被當作了投進熔爐的燃料!
雖然不知道高雷奧為什麽挑中了并沒有魔力的伊旅行者,但是快點把這些糟糕的魔力鏈接都切斷準沒錯!
如此想着,艾樂芙的邊緣再次開始融化。黑貓誠然不具備咬斷銀鏈的利齒,魔法生物卻有魔法生物的辦法!
就在她即将徹底融入鋼鐵之檻投下的陰影之際——
“咦?”
樂天使的腳動了動。
那些攀附聖潔的可恥血肉像是一瞬間被抽幹了賴以生存的魔力,像一片片烤焦的褐藻撲簌簌地從它腳上落下。
“一定是伊澤爾!”
黑貓從陰影中蹦起來,毛乎乎的尾巴左右搖擺,像一條快樂的小狗。
“你很信任那個人?”樂天使問。
黑貓驕傲地挺起胸脯:“伊澤爾是我見過的最可靠的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