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魯非(Ⅲ)
忽然,一條微弱但堅定的魔力鏈接搭上伊澤爾,通過它,屬于黑貓的魔力源源不斷地輸入旅行者空虛的身體。
伊澤爾眼神一亮——
是艾樂芙,她就在附近!
被叫破身份,原本如夢似幻的寧芙變得面目僵硬,絲絲水線從卷軸裏探出拖着她回到湖中。
伊澤爾則像個真正的寧芙一樣,打了個響指召來數頭獵犬。他扼要地描述了一下坎達的獵人小隊,獵犬們迅速領命而去。
其中一頭甚是谄媚,一改之前對伊澤爾的兇惡。它一邊在前輕快地引路,一邊不時回頭蹭蹭伊澤爾的綁腿。當伊澤爾第七次從青藤結成的綠色瀑布中擠出去,一片平整的空地突然跳到他的眼前。
灰袍的旅行者判斷這裏已經位于奈魯非靠北的角落,踢開的雜草下用彩色的陶片鑲嵌出一個套一個的圓環,圓心處本來設計了一處觀星用的高臺,只來得及蓋好基座,頂上便長出了新枝,在這個季節開出大朵大朵的朱紅色花。
如此巨大、熱烈的鮮花卻沒引起伊澤爾的興趣。
他擡頭望向高臺的第一眼,便只看見被花朵簇擁着坐在高臺邊緣,正無聊地逗蝴蝶的艾樂芙。
灰塵弄花了艾樂芙雪白的手套。小黑貓聽到動靜,小心地探出頭往下看,爪子卻往裏縮了縮,像是上了高處卻不知怎麽下來。
“跳吧,我一定接住你。”
伊澤爾快步走到高臺下,兩手向上張開,烏雲踏雪的小貓便毫不猶豫,一頭撲進了他懷中。
伊澤爾把貓高高舉起。蓬松的毛發垂下來,露出後腿一道創傷,像是飛奔中被什麽尖銳物劃出的破口。他趕緊清出一塊幹淨的地面,脫下外套鋪上去,讓艾樂芙坐着。
好在傷口不深,已經自己止了血。艾樂芙的精神還不錯,也不怕長相兇惡的獵犬,甚至好奇地伸出爪爪,想摸一摸它古怪的褴褛的皮毛。
但那頭纏着伊澤爾的獵犬卻像是畏懼着什麽,不敢太過靠近她身邊。
伊澤爾也挨着黑貓坐下,雙唇抿緊,自從他們結伴同行起,他還沒見過艾樂芙如此狼狽的樣子。
“有人騙你進的樹林?他們欺負你了?”
黑貓卻搖搖頭,“是我自己來的。”她停頓了下,像是回味一般,“奈魯非有,被雨打濕的丁香的味道。晚上很香。”
伊澤爾只記得昨晚地坑裏的烤全羊一路香到了自己夢裏,其他什麽都沒聞到。但他同樣明白艾樂芙所說的氣味其實并不是指真正的丁香的香氣。
昨夜奈魯非并沒有下雨。
艾樂芙所說的是她自己的病症。少數人偶爾也會擁有類似的知覺體驗。
在這種感知中,世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複雜整體,色彩、氣味、與聲音相互呼應,既不是聲音暗示了色彩,也不是色彩啓發了氣味——
萬象一直在以一種相互間的類似彼此表達。
這也是造成艾樂芙的口語進展緩慢的根本原因。
一旦她要開口說話,就必須從浩如煙海的征象中過濾出自己的表達,而語言的表現力在她過分豐沛的知覺前幹枯得像露了底的小溪。
伊澤爾聽着艾樂芙的描述,打開了自己的記憶倉庫,聯想揮舞着觸角在裏面手舞足蹈。
“丁香,結愁的丁香,還要被雨打濕——多大的雨?”
“不是暴雨,但很大,”艾樂芙把頭轉向西南方向,紅寶石一樣的眼睛瞳孔逐漸放大,“還沒有停,還沒有停。”
“還沒有停?”伊澤爾咋舌,又是嘆氣,又是搖頭,“那得是多深的愁怨呀。”
他們擠擠挨挨,靠坐在朱紅花盛開的高臺下。這裏當年設計得就很空曠,随着太陽逐漸爬升,灑下一地明亮溫暖的陽光。
獵犬警覺地站起來,沖着西南方向龇起牙。不久,那邊的枝葉翕動,坎達率先從青藤後探出了頭。又過了一會兒,各個方向都有獵人小隊的成員在獵犬的驅趕下來到廣場。其中不乏有人還拖帶着用繩子捆起的陌生人。
大部分陌生人都陷入了被動性沉睡。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但有個陌生人不巧這時醒了過來,一睜開眼,就在迷糊中看到了一堆破布般毛發中凸出的尖銳頭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叫,白眼一翻,又昏死過去。
“太好了,你們也沒事!”
見伊澤爾找回了走失的艾樂芙,自己的團隊也安然無恙。坎達興奮地解下背上的木劍,炫耀起自己的奇妙經歷:自己是如何英勇地解救了受困的寧芙;那些恐怖的獵犬如何靈活地引導他們走出迷途;害羞敏感的寧芙如何在林間掩映起身形,又留下報答的寶劍。
“雖然只是把普普通通的木劍,但奈魯非真的有寧芙啊!”
勁瘦的獵人漲紅了臉,整個人激動不已。其他有着相似經歷的成員也紛紛附和。
“另外,我們還發現了這些——”
伊澤爾注意到隊伍裏增加了打包的人還不少。
他們把各自的發現拿出來堆到一起。并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反而由于年代久遠,都是些破衣服、髒手鼓之類的小孩子的玩意兒。
坎達眼尖地從裏面揀出一只木頭雕的兔子,拿在手裏把玩了許久。然後他走到艾樂芙跟前蹲下,指着地上捆起來的陌生人,特意放慢了語速問她:“你仔細看看,是那些人欺負的你嗎,小艾爾?”
黑貓點頭,“咪”了一聲。
熱鬧的氣氛瞬間轉冷。獵人小隊的成員們七嘴八舌地說起這些發現的來歷。
他們一開始由于害怕,被獵犬四下驅趕,無意中發現了一座林中營地。火塘裏的灰燼尚有餘熱,證明這裏不久前還在被使用。
奈魯非人向來把森林視作樹寧芙的屬地,從來不在林中住宿。那這座不知名的營地是誰的呢?他們不禁好奇地探索起來。
“然後我們就發現了這些衣物。”
另幾個成員的過程也差不多,不過——
“我們發現的是這些人。都是生面孔。見到他們的時候都一個個筋疲力盡了,但還在拼命往前挪。他們很容易受驚,似乎被什麽恐怖在後面追。”
破爛的小孩衣物、以及體格正常的男性,除卻突然發瘋不算,很容易讓人想到一些不妙的犯罪。
“我的意見是全部提送給警衛隊調查。”坎達一只手把木雕兔子捏得死緊,但面對艾樂芙時始終用力控制着臉上的肌肉,不願讓小貓咪看出什麽異樣,“小艾爾,也許你願意幫我做個‘人’證?”
他們在坎達的指揮下行動得很快。在把這群陌生人扭送警衛隊後,辦公大樓裏飛奔出兩隊人。一隊往奈魯非森林裏去實地調查兼搜捕漏網之魚,另一隊在離開營地後沿着不同的道路散開——他們将把奈魯非發出的通緝令送往周邊城市、并且請求協助追查這些年失蹤的人口。
艾樂芙被客客氣氣地送了回來。
好心的女警們給遭難的貓貓重新洗漱,還在她耳後別了一朵奈魯非風格的紅瑪瑙花。整只貓除了純淨的黑,皎潔的白,就是奪目的紅,再無多一點顏色。
——還得是女人會打扮啊。
伊澤爾難得的心虛起來:“艾爾,你跟我說實話,我真的沒有虧待你吧?”
艾樂芙哼哼唧唧:“伊澤爾對我,很好。”
但是送人回來的女士們卻不會輕易放過他。聽到小貓咪寬容的回答一個個看起來更難過了。她們竊竊私語着。
“攤上這樣的新手飼主也沒轍呀。”
“不是飼主。”伊澤爾額角一跳。
“沒帶過孩子的爸爸就更笨手笨腳了。”
“……也不是爸爸。”伊澤爾額角再跳。
女士們震驚了,她們狐疑地打量着伊澤爾:“該不會其實是你把小艾爾賣給人販子的吧?”
這個問題問得十分誅心。營地裏才剛查出有人借森林作掩護中轉人口買賣的犯罪。要不是因為這事起源于伊澤爾去找艾樂芙,這下怕是想把他也當作嫌疑人送進去問一問。
畢竟誰不想要一只油光水亮、還會說話的漂亮貓貓呢?
伊澤爾好說歹說,女士們終于丢下她們送來給他換的衣服,依依不舍地跟艾樂芙告別。
他迫不及待地給自己灌下一大口茶水,抖開衣服,發現那是一件細棉白布做的奈魯非式樣的長袍。
他用眼神向艾樂芙詢問,這是怎麽回事?
“傍晚,火塘,”艾樂芙想了想,“祭祀那些小孩子。”
火是奈魯非人生活的希望。
營地廣場中央的火塘從不熄滅。
今天傍晚,伊澤爾有幸參與了只有新年才在火塘舉行的大火誡。
身穿白棉袍的奈魯非人圍聚在廣場上,靜靜地注視着熊熊燃燒的聖火,木柴燃燒的噼啪聲中,長老念起了古老的經文。
人們把已經被認領的衣物一件一件扔進火塘。
伊澤爾在其中看到了坎達。
這位以眼力着稱的獵人此刻無心別人的關注,他用力地握着手裏的木雕兔子,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個跟他面貌相似的老人,顫抖的手裏拿着另一只木雕老虎,看起來雕工一樣的粗犷。
他們把兔子和老虎扔進火塘,火苗蹿起來,冷漠地吞噬了兔子、吞噬了老虎、吞噬了兔子與老虎背後橫亘的漫長時光。
老人腳下一個踉跄,坎達回身扶住他,他們就這樣互相依偎着,凝視着那從百年前就在燃燒、還要繼續燃燒下去的焚火,祈禱它燒盡人生的不幸、燒平靈魂的愁怨、燒死把至親從他們身邊帶走的無恥的罪人。
穿林而過的清風适時送來無詞的歌謠。
人群躁動了起來。
“寧芙,是寧芙的歌聲!”
“寧芙沒有帶走我們的孩子。”
“感謝寧芙,感謝寧芙……”
天籁如流過心頭的清泉。
伊澤爾湊到艾樂芙耳邊,小聲問:“是你幹得吧?這裏也好,城裏也好。”
黑貓像是吃到了無上的美味,一臉餍足,趴在他膝頭,胸骨位置卻沒有升起那座代表魔力調用的金線塔。
“城裏,我借的是湖中仙女。”她瞥了眼伊澤爾腰間不離身的卷軸,“你的物語,我只能借一次。”
白袍的旅行者眨了眨好看的黑眼睛:“不過奈魯非人認為她們是樹寧芙,現在她們就是奈魯非的樹寧芙了。”
他拉開卷軸,羊皮卷上墨痕跳動,伴随着奈魯非人的絮語,一則新的物語正在生成。空白的插畫頁上,綠眼睛的寧芙低下頭,一只皮毛褴褛的獵犬正用尖銳的頭吻親昵地蹭着她的鼻子,兩外兩只也偎依在她身邊,伸長了鼻子嗅着被拐走之人的氣味,随時準備撒腿追去。
倘若在場有一位魔法師,哪怕是一位剛入門的魔法學徒,便能在空氣中感受到澎湃、激蕩的魔力。
總被認作是魔法師的旅行者真的從來都沒擁有過魔力嗎?
一個人常常被誤認了身份,究竟是旁人都看走了眼,還是他本人有什麽難言之隐呢?
大火誡要燒滿一整個通宵。
快天明的時候,腿腳最快的警衛已經在地平線上望見最近的城市的城牆。他拍了拍放在胸口的通緝令,踢了馬肚子一腳,加速奔馳。
快要進城前,警衛被人攔了下來。
“你是要從南門進?”
“還是要從北門進?”
警衛莫名其妙地仰起頭,在兩座毫無必要、卻偏偏并列的城門上方大寫着城市的名字。
他想起來了,這是時刻、萬事,都要争個高下的城市——
旺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