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魯非(Ⅱ)
森林底部天光隐晦。
唯有她純白如貝,瑩瑩發着微光,美麗得如同精靈。
探出頭的寧芙被還留在原地的旅行者吓了一跳,瑟縮着要躲回瀑布般的藤蔓裏。
伊澤爾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這林間的迷夢,讓她煙消雲散。他微微躬身,向寧芙張開沒有拿任何武器的雙手。
寧芙緋紅的眼睛眨了眨,見那雙手堅定地懸空着,毫無厭煩地等待着。良久,她再次把手伸出藤蔓,手指向內收,招呼伊澤爾過去。
伊澤爾順着腳印走到盡頭,撥開開着不知名小白花的藤蔓。溫暖的陽光從頂上傾瀉,把地面照得閃閃發亮。
伊澤爾半眯着眼睛,往地上細看,才發現那是一堆清透的玻璃珠,不值錢,但勝在五顏六色,看着十分熱鬧。
玻璃珠的上方是一張吊起來的網,四角收起,寧芙就困坐在網中。顯然下方的多彩玻璃珠是利用寧芙喜愛閃亮發光體的習性來誘捕她的餌。
伊澤爾越是湊得近,越是覺得寧芙樣貌驚人。烏黑的長卷發幾乎與林蔭融為一體,陽光照在她的臉上,不是它給她光亮,而是她賜予它光亮。
獵人不知跑去了哪裏,伊澤爾只好笨拙地爬上樹,解開網邊的一個角。寧芙像一片枝頭的樹葉,輕巧地飄落地面。
“您好。”
伊澤爾用通用語跟寧芙打了個招呼。見她沒有反應,又換了好幾種方言,甚至用上了跟坎達速通的奈魯非方言。最後他靈機一動說起了雅文,這才讓寧芙有了回應。
她告訴伊澤爾她是生活在奈魯非的樹寧芙。她們白天會避開進城采集的人類,到了晚上再出來活動。
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們中會有同伴莫名消失。但天性自由的寧芙們并沒有把這當回事。她們只是恰好生活在同一片森林中的松散的社會群體。
直到今天,寧芙自己也踩進了邪惡的陷阱之中。
她的腳被網纏壞了,腳步踉跄,伊澤爾扶着她靠着樹幹坐下。他曾在黑市上見過這種以走私各種神奇生物聞名的盜獵者。
他問寧芙:“是您召喚來獵犬驅逐了那些盜獵者嗎?”
可憐的寧芙皺着眉:“我的力量不夠,只能把他們吓跑。等他們回過神來,恐怕要來找我報複。”
伊澤爾當機立斷,此地不宜久留。寧芙表示她知道林子裏一些隐蔽的空屋。于是伊澤爾隐蔽地留下一個和坎達約定的記號,然後攙起受傷的寧芙,由她指路,往森林深處走去。
盡管這只樹寧芙聲稱自己年幼且能力平平,但她們這一族生來就是森林的寵兒,行走在密林中,分花拂柳,如呼吸一般自在。
寧芙所說的空屋是一間搭在橡樹上的兒童房,經年累月外表爬滿了青苔,藏在枝葉間渾然一體。伊澤爾率先爬了上去,又伸手把不方便的寧芙拉上來,往下看時,發現草木們自發地遮掩了他們一路走來的行跡。
伊澤爾扶着人坐好,掏出随身的幹糧都堆到她面前,甚至還多留了一柄防身用的匕首。
“你還要去哪兒?”見他準備起身離開,寧芙歪着頭問,“你看起來不像個獵人,為什麽到這裏來?”
伊澤爾告訴她:“我家的孩子在奈魯非走丢了。但願她不要撞上那些窮兇極惡的盜獵者。”
“你就有孩子啦?”寧芙好奇地追問,“男孩?女孩?”
卻看見伊澤爾搖了搖頭,嘴角噙着一點笑意:“是一只小黑貓。巴掌大,很可愛——你有見過嗎?”
這倒是個讓寧芙意外的答案了。
她遺憾的搖搖頭,轉而熱忱地提議:“不如你留在這兒吧。我叫獵犬幫你!”
伊澤爾卻後背一涼——
他幾乎立刻想起了自己剛給坎達講過的不幸的獵人物語。
寧芙的挽留究竟是一場交易,要用我自己去換艾樂芙的下落呢?還是僅僅作為一種委婉的告誡——我其實并沒有拒絕她的餘地。
黑貓還遠在能夠建立魔力鏈接的距離之外,伊澤爾的手心沁出汗水,
但懷疑的念頭剛一冒頭,立刻被心裏另一個聲音蓋過。聲音細數着寧芙的美麗、溫柔、善良,勸他快快答應。
他心頭一跳,對上寧芙緋紅的眼珠,只覺得裏頭伸出無數個鈎子勾住了自己的外套,讓他腿腳沉重,寸步難行。
寧芙本人卻表現得好像對旅行者複雜的心緒一無所知,見他遲遲不答應,還以為伊澤爾不相信她的能力。
“你不要覺得我在吹牛。雖然我力量有限,但在森林找個迷路人還是不在話下。”她右手打了個響指,三頭皮毛褴褛的獵犬幽靈般閃現,“你快跟我說說你的貓是什麽樣子!”
它們把不大的樹屋擠得滿滿當當。兩頭分別在伊澤爾一左一右,還有一頭堵在身後,尖銳的頭吻微微張開,參差的利齒寒光閃閃,看着不像來幫忙,反而像是包圍。
迷離的眼波在緋色的湖水中輕輕蕩漾,另有一股馥郁的香氣悄悄彌散,羅織成一張無形的天網,一寸一寸地收緊網中的獵物。
伊澤爾的表情有些愣怔:“艾爾不是……”
黑發紅眼、雪膚花貌的女人站了起來,緩緩向他靠近。她的步伐搖擺,帶着一種古怪的韻律,仿佛不是人、而是邁着貓的步伐走過來的。
随着她的靠近,香氣愈發清豔,繩索一樣纏繞在旅行者修長的脖頸,讓他微微窒息,兩頰卻染上因刺激而生發的薄紅。
“不是什麽?”
眼看伊澤爾清亮的眼神漸趨迷蒙,嘴裏也忍不住吐露“她是……艾爾是……”
“嗯——是什麽樣子?”寧芙側着頭,神色純潔,像晨花滴下的露水。
伊澤爾嘴巴又開合幾下,寧芙聽不清楚,下意識地拿耳朵湊得更近。
就在這時,伊澤爾左手閃電般伸出,意欲扼住寧芙的咽喉。
三頭護主的獵犬也瞬間啓動,惡狠狠地朝他撲下來。
但兩人之間已是近在咫尺,即便現在伊澤爾整個人空門大開,也必能趕在獵犬之前拿住寧芙的要害。
——拒絕寧芙會有什麽後果,伊澤爾沒空多想,但先下手為強準沒錯!
千鈞一發之際,寧芙一聲冷笑,在她與伊澤爾不足一臂的距離之間,忽然冒出了第四頭獵犬——
它尖嘴大張,足以一口咬斷左臂的四排鋸齒對準伊澤爾狠狠咬下。讓人望而生畏。
伊澤爾卻視若無睹,竟是拼着不要這些胳膊與腿,也要先制服這驟然發難的獵犬主人。
冰涼的牙尖紮進表皮,又冷又痛。伊澤爾咬牙忍耐,腦內慣性一般飛過好幾篇熟谙的物語,試圖通過倒背如流來分散對疼痛的注意,堅持到底。
然而這疼痛僅僅擦過他的表皮——随即四頭獵犬便像四道黑影,如來時一樣從木屋閃退。
随即,一柄華麗的寶劍被寧芙雙手托舉,格開了伊澤爾意欲殺人的左手。
兩人各自退到安全距離。
這時,伊澤爾才有餘裕回答寧芙剛才的提問。
“艾爾不是我的貓。我并非她的主人。”
林間流淌的翠綠沁入寧芙的身體,讓她黑色的長發與緋紅的眼睛逐漸從內裏透出濃郁的翠色。伊澤爾提防着她的變化,直到再也從她身上找不出一絲跟艾樂芙相像的元素。
她收斂起臉上多餘的豔色,映着劍柄裝飾寶石發出的瑩瑩寶光,宛如一位真正的森之精靈,真誠地向伊澤爾道喜,祝賀他通過了“五德”的考驗。
但伊澤爾只是單手接過這份來自寧芙的贈禮,态度實在算不得恭敬。更惡劣的是,他竟當着寧芙的面,把寶劍随手扔到了地上。
劍鞘被摔開了,滑出裏面一段劍身,奇怪的是沒有一絲鋒芒,反而像是一塊死氣沉沉的木頭。
灰袍的旅行者冷笑一聲:“不管你有沒有玩夠?反正拙劣的故事我已經看夠了。”
所謂“五德”,乃是傳說中英雄所奉行的五種基礎美德。唯有真正擁有這五種美德,負責考驗的寧芙才會送上她們最好的寶劍。
“用示弱來考驗憐憫;用饑馑來考驗慷慨;用美色來考驗榮譽;用惡鬥來考驗勇氣;用陷阱來考驗智慧——”
這是英雄冒險物語中最常見的橋段。
他拉開腰間的卷軸,名為“湖中仙女”的物語徐徐展開。文字旁邊的插畫裏,通過考驗的金發騎士虔敬地伸出雙手,等待水寧芙将湖中寶劍賜予自己。
——本應在湖心贈劍的水寧芙卻不見了身影。
湖中劍,是水寧芙最脍炙人口的一段物語。現在卻被人原封不動地挪移到了奈魯非的樹寧芙的身上。但這種拼接十分生硬,如同那段露餡的木頭,更顯出了模仿的拙劣。
“難道你真的認為自己是一只樹寧芙嗎?”
一旦被伊澤爾揭破物語所指示的對象,物語的魔法師便有機會從單純的“視者”晉升為某段物語的“造者”,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構成此段物語的重要元素,更不必說役使其中的某個形象——
只要他擁有魔力。
哪怕夠不上魔法師的儲備、僅僅是初等學徒的量級也可以。
但伊澤爾的身體偏偏就像一張捕風的網,內裏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