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芮(Ⅰ)
旅行者們都說旺芮是一座不适合選擇困難人士的城市。
但旺芮人從不認同旅行者們的這個說法。
更嚴謹一點地說,這座城市的居民拒絕稱呼自己為“旺芮人”;或者說一部分居民拒絕和另一部分居民被并稱為“旺芮人”。
伊澤爾也不是沒有去過那種被一分為二的城市。
有的是沿河而建,被天然的水流所分隔;有的則是被人為的高牆強行分隔。但這些城市的居民往往都把對面的居民看作同居一城的自己人。
像旺芮這樣,城內沒有任何物理阻隔卻嚴格劃區而治的城市,即使在走南闖北的旅行者的記憶中也是絕無僅有。
穿過旺芮的城門,伊澤爾帶着艾樂芙就站到了旺芮南北兩區的分界線上,啧啧稱奇。
在他們腳下,是一條筆直的,沒有任何遮擋,能直接望見旺芮另一頭城門口的高臺的寬闊道路,足足可以并行六駕馬車。
路面不知道用的什麽石頭,底色漆黑,裏面卻密集着細碎的亮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摘了一段天上的星星嵌在這裏。
旺芮就是被這條星河般的中央大街一分為二。
秉持着輸人不輸陣的氣魄,大街兩邊的南區和北區的建設素來是你有我也要有,你好我要更好。南區開了家新金鋪,北區一定當面對打;北區蓋了玻璃花房,南區也要加到新房上頭。
從高空往下俯瞰,整個旺芮其實是一座以中央大街為中軸的對稱之城。
對此,旺芮人是絕不肯承認的。
讓一個南區人承認自己跟北區人一樣,跟讓一個北區人承認自己跟南區人一樣,都不吝于旺芮人心中的奇恥大辱。
也正因為南區和北區,事事要比較個高下,所以伊澤爾現在站在中央大街上一動不敢動。
南邊派來招徕客人的是個矢車菊一樣明麗的少女,深灰色的連衣裙外圍着潔白的蕾絲圍裙,胸口別着一朵代表南區的紅薔薇,口齒伶俐,介紹起自家的店來像一盤灑落在石板路上的玻璃珠子,叫人聽着清楚明白,又心生歡喜。
北邊派來的則是個小少年,胸口別着一朵代表北區的白薔薇,他抱着一筐粉紅、粉藍、粉綠、粉黃的糖果,似是咬定他們中拿主意的是更小的那個,一直試圖跟艾樂芙搭話。還沒變聲的男孩帶着一點旺芮的口音,一句話結束的尾音總是綿綿的——
伊澤爾低頭瞧了一眼,樂了。
至少愛吃甜的小黑貓還沒有理由拒絕。
沿街做生意攬客的多是圍裙少女這樣的女孩子,小少年沒少被她們嫌棄過話多。但他心态好,總是能安慰自己都是做生意嘛。
眼下這只漂亮得不像活物的貓貓雖然還沒有開口回應,但見她一臉認真、安靜地聽着自己說話,小少年就像受到某種無聲的鼓勵。
紅寶石一樣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筐五彩缤紛的糖果,他心領神會,把筐子往前一送。
“貓能吃糖嗎?”
見伊澤爾沒有阻止,小少年直接從筐子裏抓出一大把。
“你喜歡哪個顏色?粉紅色的櫻桃味很多女孩兒都愛吃。但我個人比較推薦黃色的焦糖味。去我家店裏的話,媽媽還會做更漂亮、更好吃的——”
“喂,尤金,你又用糖來騙人!”圍裙少女細眉倒豎、雙手叉腰地指責道,“這會居然連貓都不放過!”
小少年幹脆把筐推到艾樂芙跟前,故作受傷地垂下頭:“娜塔莎姐姐,客人們喜歡我也沒有辦法。你媽媽要是能做出更好吃的糖果,你也可以試試看啊。”
他甚至偷偷貼着艾樂芙更近了,保證自己能讓貓貓一擡頭就看見自己憂傷的睫毛。
伊澤爾忍不住樂出了聲。
娜塔莎回頭瞪了他一眼。
伊澤爾充滿歉意地沖她笑笑,“對不起啦娜塔莎,雖然你家店很好,”他指着艾樂芙,“但我們家裏是貓咪小姐說了算。”
沒想到少女聽完居然不生氣,反而問了伊澤爾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所以您更心儀我家對不對?”
尤金少年臉色忽然一變,張嘴想說什麽,就聽見伊澤爾“嗯”了一聲。
“我覺得你家旅社肯定跟你一樣好。”
娜塔莎高興地跳起來:“那就是一比一了!”
“我們旺芮是講究公平的城市,先生您不能代替這孩子做決定,同樣她也不能代替您。至少在我們南區是不分身份大小,一人一票。”
伊澤爾奇道:“貓也有票?”
“您都把它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了,貓咪小姐當然有票!” 她仗着身高睨了尤金一眼,“不會吧?你們北區不會連這樣可愛的貓貓都舍不得給一票吧?”
“……不!”尤金一時語塞。
“那麽——”
娜塔莎脫下手套,扔向尤金。
“我要跟你決鬥!”
一個北區人是不可能拒絕南區人的決鬥要求的,至少在衆目睽睽的中央大街上,尤金不能。
他們找到路旁的裁判官,向他提交了決鬥申請。兩個未成年人荒唐不經的決鬥理由居然得到了通過。那麽作為決鬥理由的旅行者們只好也跟着一起前往決鬥石。
伊澤爾抱着糖果筐,一路上都皺着眉頭。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一個不經意的選擇居然能演化至此。
艾樂芙安逸地坐在糖果筐裏,終于選定了一顆粉綠的糖果,剝開放進嘴裏。
青梅的味道瞬間在口腔裏彌散開來,她說出了進入旺芮以來的第一句話。
“好酸——”
決鬥石位于中央大街的盡頭,也就是旺芮的另一個城門前。伊澤爾剛進城時從街頭望見的就是這塊巨石。
越是走近,越是能感受到決鬥石的巨大。它突兀地拔地而起,高度遠超過旺芮的天際線,正面有一道十字形的金線,像一個睥睨全城的巨人。
據說曾有好事的收藏家試圖盜走這塊旺芮城的标志,結果前來挖地的勞工怎麽也挖不到巨石的根;最後不得已用上了魔法爆破,也不過炸開了掩埋巨石的土層,露出巨石下面真正的、巍峨的本體——
這竟不是一塊飛來的奇石,
而是一座地下山脈的峰頂!
旺芮官方的決鬥場就搭在決鬥石之下。設計很簡單,只用幾根精銅與秘銀混編的繩索隔出幾個場地。
娜塔莎和尤金分別從兩頭走上去,在裁判官的見證下,面向決鬥石起誓。
除了他們這一組未成年人稍顯紮眼外,其餘幾個場地都沒有空着。周圍也聚集着不少來圍觀的市民。
伊澤爾不由感嘆:“我聽說過旺芮‘決鬥之城’的名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跟它扯上關系。”
“決鬥?”艾樂芙一邊的腮幫子被糖果頂得圓鼓鼓的,“伊澤爾的卷軸,我看過。”她伸出自己的白手套比劃,“先要向公爵扔手套,然後殺掉他。”
說到這,她一愣,背上的毛瞬間炸開,像只混進五顏六色的糖果堆裏的小煤球。
“尤金,會死?”
伊澤爾連連擺手:“未成年人,不至于,不至于。”
因決鬥而死的公爵本就不多,值得卷軸記錄的物語就更少了。伊澤爾很快就想到了,艾樂芙說的應該是浪子普盧舍克為了再看一次穿喪服的公爵夫人而故意向她的丈夫發起的那場決鬥。
真是個過分的物語啊,這都吓到貓了。
等一下——
他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的推薦閱讀清單裏應該沒有這篇吧,艾爾?”
“喵喵喵——”你的小貓咪不想回答。
突然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加入了他們。
“正是因為這段物語,旺芮才被叫做‘決鬥之城’。”
見一大一小都裝過頭看着自己,聲音的主人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聽,只是剛好路過被狡猾的風送了一耳朵。”
“普盧舍克和公爵,都是旺芮人嗎?” 伊澤爾還是第一次了解到這段物語的背景。
“普盧舍克是南區人,公爵是北區人,歷史上南區跟北區的第一次沖突,就是由此而起呀。”
聲音的主人是一個看不出具體年齡的男人,但花白的兩鬓昭示着他早已不再年輕。他皮膚黝黑,穿着修身的卡其色制服,心口的位置繡着一柄倒豎的長劍,劍托不再是傳統的兩翼張開的樣子,而是平置了一盞象征“公平”的天平。
劍柄上的紅線刻印有三道——比娜塔莎和尤金找的裁判官還要多兩道——這意味着此人高級裁判官的身份。
伊澤爾立刻向他請教:“就沒有辦法讓那兩個孩子中止決鬥嗎?”
“沒有辦法。決鬥之城決定一件事情只能通過決鬥。何況他們已經在龍前起誓過了”不過,裁判官還是出言安慰了伊澤爾,“旺芮的決鬥形式很多樣,只要不違背兩條鐵律——決鬥不能使用武器,也不能害人性命。”
伊澤爾好奇地問:“你們拿什麽擔保?”
裁判官指向高高聳出地面的決鬥石。
“龍威。”
伊澤爾也看向決鬥石。
除了高度外平平無奇的大黑石無言地俯瞰着腳下熱鬧的決鬥場。
他認真地想要感受其中的魔力波動。但是旺芮的空氣流速平緩、軌道穩定,并不像受到龐大魔力攪擾的樣子,決鬥石上也感應不到高等魔物的魔力殘留。
那麽是被動觸發式的嗎?
伊澤爾不由擰起了眉頭。其實他心裏還有一個充滿冒犯的疑問不适合當面問出來——
旺芮真的有龍嗎?
地處大陸東部的旺芮,跟西寒號海上的龍巢相隔豈止萬裏。在伊澤爾的印象中,周遭都不曾流傳過龍出沒的轶聞。
裁判官像是聽多了旅行者的疑問。他再次指向決鬥石。
“現在的旺芮城是在一場龍災後重新建設起來的。猛烈的龍息燒出了中央大街,溢出的龍威蕩平了整個舊城。當我們重建新城的時候,龍停留過的決鬥石就是新城的起點。”
“旺芮是怎麽遭的龍災呢?”伊澤爾不解,“上一紀元後,大陸上的龍都返巢休眠,輕易不再登陸了。也沒聽說那頭龍突破了西陸的對龍防線?”
裁判官不自在地咳了兩聲:“說起來是一樁意外。”
老旺芮曾是由南區與北區共同執掌的聯合王國。
再次穿上黑色喪服的公爵夫人不僅拒絕了普盧舍克的求愛,并且視這位風流的多情人為自己的死敵。
但南區的貴人們庇護了普盧舍克。
這大大觸怒了這位高傲的貴婦人。她聲稱普盧舍克是南區派來的刺客,陰謀殺害了自己的丈夫。現在她要動員領地上的一切力量向普盧舍克複仇,不惜代價,誰要是膽敢阻攔,就一并是她的仇人。
就這樣,整個北區、整個南區,先後都被卷入了這場一度傳為美談的複仇之戰中。
北區起初高歌猛進,一路直逼南區核心,眼看就要将整個南區收入囊中。但誰也沒有想到,在生死存亡之際,南區在大後方礦山中挖出了重要的能源礦,并以此聯合了周邊數個深受北區掠奪的小城邦,吹起了反攻的號角。
然而南區聯軍畢竟實力不濟、又各自心懷鬼胎,最終無法完全吞并北區,雙方陷入僵局。
“兩區對峙的某一天,一個年輕人途徑旺芮。他需要橫穿戰區,以免錯過忒修斯人百年只此一次發往寒號海的船。”
可是已經殺起了性的兩區誰也不把這個無名之輩放在眼裏。誰都不肯率先退讓一步。
“好脾氣的年輕人主動提出,自己可以在夜晚休戰的時候自行穿過旺芮,絕不會打擾到任何一方。”
偏偏這天的戰鬥格外激烈,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也無人叫停。
眼看就要錯過船期,生氣的年輕人于是召喚出一頭成年的紅龍。
紅龍的吐息比世上溫度最高的火焰還要燙,一吸一呼間就燒出了一條橫貫戰區的直道。激蕩的龍威向兩側溢出,洪水一樣沖垮了整座旺芮城。
大地之上,只剩下一塊矗立于地表的黑色巨石。紅龍盤踞其上,親昵地用猙獰的吻部把年輕人拱到自己背上。
“直到這會兒大家才明白,這無名的年輕人竟然是個魔法師!”
“紅龍歇腳的地方就是現在的決鬥石。”
“紅龍的吐息燒出的路就是我們腳下的中央大街。”
當魔法師離開後,北區和南區再次開戰。
但是重新走向戰場的人們驚愕地發現,任何武器都無法靠近中央大街,甚至連人帶有殺意的惡念都不行。沸騰的龍威停留于此處,本能地驅逐着一切會造成人身傷害的事物。
——餘波流衍,直到如今。
說到這裏,裁判官不無得意地笑笑。
“雖然用決鬥取代了戰争,也因此被叫作‘決鬥之城’,但自新城落成以來,旺芮還沒出過一個因決鬥而死的人。可以說是最安全的城市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