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魯非(Ⅰ)
艾樂芙不見了!
小黑貓喜歡抱着睡覺的羊絨圍巾冰冰涼——由于營地在一座森林的外圍——摸起來還帶點清晨的露氣。
這說明貓至少在日出前就離開了。
伊澤爾走出帳篷,極目遠眺。
整個奈魯非平原四通八達。即使随便站在帳篷前的平地上,也能一眼望到天邊,不受任何視線上的阻擋。
以艾樂芙的腳程,哪怕給足一個晝夜也絕無可能走出奈魯非最好的獵人的視野。
但獵人遺憾地沖伊澤爾搖頭。
他是個穿皮甲、身體勁瘦的年輕人,聽說營地裏走丢了一只會說話的貓,主動來幫伊澤爾的忙。
“其實你要找貓,倒不如跟着我的隊伍今天進城。”
聽了他的話,伊澤爾跟他一起掉轉頭,望向營地背後郁郁蔥蔥的森林。
那是唯一盤踞在奈魯非平原上的參天路障。
也是一座不知何時、由何人起建、卻遲遲沒有封頂的城市。
——奈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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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澤爾清楚地記得,他跟艾樂芙是在下午抵達的奈魯非。
白天看得很清楚,奈魯非是一座非常非常古怪的城市。整座城市由木頭構成,房屋四面的框架已經全部搭好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本來應該封頂的時候,好像一夜之間撤走了所有的施工人員,徒然在平原上留下這麽一地聳立的廢墟。
因此,當本應遷入奈魯非的居民來到這裏,看見的就是一片平原上突兀生長出來的樹林。它們從本已死去的木材頂端生出新的枝丫,在房屋與房屋間連起蜿蜒的藤蔓,又用茂盛的雜草掩蓋住分隔不同功能區的道路。
甚至有人聽見了裏面傳來女孩子的嬉鬧聲。
“是樹寧芙啊——”
有路過的吟游詩人認出了她們。
在詩人的詠唱中,樹寧芙們是一群喜愛歌舞、美麗卻害羞的精靈。但萬萬不要以為她們的脾氣很好。這些誕生于自然的精靈,性格往往跟自然一樣陰晴不定。
于是遷徙者們不敢進城,便在城外駐紮下來,天長日久形成了如今的營地。
所以“奈魯非”這個名字在旅行者口中,其實指代的就是這塊圍繞森林擴張的營地,而非那座曾經得名卻莫名變成森林的城市廢墟。
好在樹寧芙們也跟誕生她們的自然一樣慷慨。
奈魯非的居民靠山吃山,除了平時接待平原上往來的行商,另一項重要的謀生手段就是進城采集打獵。
艾樂芙對這種從沒見過的、城鄉颠倒形式充滿了好奇,繞着伊澤爾轉了好幾圈,想要進城去看看。
但被守衛營地出入口的奈魯非人拒絕了。
“首先,天馬上要黑了。晚上不要進入奈魯非。夜晚是樹寧芙的活躍時間,容易發生沖撞。”
“其次,即使天亮了,也不要一個人進入奈魯非。樹寧芙中的調皮鬼最喜歡引誘落單的人類。”
“最後,即使白天有人陪同,你也最好不要進入奈魯非。”
艾樂芙不解。
她睜圓了一對剔透的紅寶石,嘴裏咪咪嗚嗚地抗議。守衛只覺得自己節節敗退。
“樹寧芙喜歡一切閃亮的、漂亮的東西。物也好,人也好。” 他咬着牙把視線轉移到人類監護者身上,“你知道的,妖精總是随心所欲。”
“她太漂亮了。”
伊澤爾卻從守衛的話裏琢磨出了點別的意思:“你們丢過漂亮的孩子?”
此時,恰好一隊獵手收隊從城裏出來,守衛沖着其中一個穿皮甲的勁瘦年輕人努努嘴:“那是我們眼力最好的獵人——坎達。”
“坎達本來有個姑姑,就是這麽沒的。”
再三保證自己已經知曉其中的危險,伊澤爾領着艾樂芙往休息的帳篷走。暮色深沉,小黑貓依依不舍地回頭,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自草葉間飛起,勾勒出奈魯非隐隐綽綽的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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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奈魯非是否真的有樹寧芙,伊澤爾并不十分關心。作為一個流浪四海,追逐物語的旅行者,他很清楚人們有多善于把虛構的故事說得像真的。
但眼下艾樂芙不見了。
漆黑的焰色在伊澤爾的瞳仁中心激烈地跳動,奈魯非的森林在“真視”之下一覽無遺。
獵人坎達啧啧稱奇:“你們旅行者總有千奇百怪的辦法。這是魔法?你是個魔法師?”
“我不是魔法師。只是有雙特別一點的眼睛。”
要是艾樂芙在這兒,我能從物語裏借出一百種不重樣的找人辦法,伊澤爾心想。但焰色很快熄滅,他看起來有些失望。
坎達忙問:“怎麽,沒找見?”
伊澤爾揉着自己恢複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奈魯非真如傳說中是樹寧芙們建造的魔法之城,我反而能直接視這些樹如無物;但現在看來,奈魯非的樹真的是自己長出來的。”
坎達卻豪爽地拍了拍伊澤爾的手臂,安慰他:“傳說不過是傳說。”
伊澤爾奇道:“你是個奈魯非人,居然不相信?”
坎達笑着,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是個獵人,獵人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同時他驕傲地挺起自己的胸膛:“我的小隊都是祖祖輩輩在奈魯非讨生活的獵人,你就放心吧,一定能找到小艾爾!”
坎達的獵人隊伍以兩人為一組散開。伊澤爾跟坎達是一組。
坎達在前方開路,伊澤爾緊随其後。
為了不觸怒傳說中的樹寧芙,獵人并沒有大刀闊斧地清理枝幹,而是盡可能地尋找林間天然的空隙。确實如他所說,有些空隙祖祖輩輩走得多了,自然也就成了路。
他們很快穿過了幾叢灌木,身後的營地已被遮掩不見。旅行者和獵人小腿上都打着結實的綁腿,并不畏懼鋒利的雜草。伊澤爾卻擔憂着艾樂芙,家養出身的小黑貓,可沒經歷過這種野外的折騰。
他們首先到達的是一處荒廢的花園。
石質的圓形花壇裏插滿了野草,仿佛一缽缽濃郁的綠酒。花壇後面是層層壘起的臺階,臺階上是一座由兩翼拱衛的四層大宅。那些已經成為房梁卻再次活過來的樹木把房屋作為基座,繼續向上生長,個個高大無比。
因此,漏下來的天光也難以觸及森林底層。坎達挑起一段草葉,被驚動的螢火蟲在草葉下發出一陣一陣的閃光。
“你看,這就是所謂的寧芙的誘惑。”
由于伊澤爾提到休息前艾樂芙一直張望着城裏的螢火蟲,似乎躍躍欲試。坎達便首先帶他找到了這處野草蕪雜、适合螢火蟲繁殖的地方。
用語言把危險轉化為某種禁忌的物語,或許能夠警告人不要偷偷溜進奈魯非的森林。但貓貓不必管人類的事,伊澤爾也不認為艾樂芙是只會為抓螢火蟲而迷路的傻貓。
在這座長在城市上的奇怪森林裏,一定還隐藏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灰袍的旅行者如此思考着,這時,從大宅的東翼方向傳來活物經過的躁動。
坎達的反應極快,不愧眼力最好的獵人之名,幾乎在伊澤爾轉頭的瞬間,嗖嗖嗖三發弩箭,人已經橫刀撲了上去。
緊接着伊澤爾聽見一聲悶哼。
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斷枝,雙手握緊,關切地注視着不斷抖動的草叢。很快,坎達就拖着什麽從草叢裏走了回來。
那是一個男人。
皮膚黝黑,不像是森林裏的常駐民。雙目充血、渾身顫抖,坎達剛松開他的喉嚨,就迫不及待地發出一聲非人的尖叫。
男人的左腿中了一箭,卻渾然不覺,哪怕只能在地上爬行也要努力向前,好像草叢中蟄伏着什麽更可怕的東西,在對他窮追不舍。
當他經過伊澤爾身邊,那裏的樹冠剛好沒有完全合攏,天光透過來在花壇邊畫出一塊明亮的光斑,似乎稍稍安慰了他的恐懼。
也讓伊澤爾聽清了他嘴裏一些磕磕巴巴的詞彙。
“獵犬……破布……獵犬……不是我……不是,不是,獵犬!”
坎達一掌把人劈昏了過去。
“他說獵犬?”伊澤爾問坎達,“你在那兒有看到獵犬,或者,你們會用獵犬?”
坎達搖頭:“狗在這林子裏不頂用。”
“我過去的時候,就看見他像瘋了一樣拼命跑,好像真的有什麽在背後追着。也許就是他說的獵犬。但我查看過了,除了他的腳印,什麽別的痕跡都沒有。”
“或者像狗的動物,狼?”
“聽說建城的時候就打死了。奈魯非沒有狼。”
“那興許是吃壞了什麽果實,興許是吸入了什麽致幻的孢子……”伊澤爾一項一項排除着可能。
坎達簡單包紮了男人受傷的腿,然後把人跟石花壇綁在一起。
“你這是?”伊澤爾問。
“咱們還要繼續找小艾爾,帶不上他。而且,”坎達對自己的眼力非常自信,“我沒在營地裏見過他,他肯定是偷偷進的奈魯非。”
人的行為一旦跟“偷偷”沾上邊,那就不免別人對他的動機心生疑窦。兩人順着男人來時的痕跡追蹤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更多人慌不擇路的腳印。
伊澤爾念了一路“獵犬”,看到這一幕,不禁發問:“這是大家都被獵犬追殺了嗎?”
坎達再次否定,告訴他狗鼻子在奈魯非派不上用處,況且現場壓根沒有犬類的爪印。
“如果是樹寧芙的獵犬呢?”
幽深的林間,灰袍的旅行者向坎達講起了一段來自其他地方的物語。
曾經有位英俊的獵人追趕獵物誤入了森林深處的溫泉,那裏是寧芙的浴場。由于他拒絕了寧芙的挽留,憤怒的精靈召喚來自己的眷屬,對獵人緊追不放,直到他力竭倒地,被活活咬死。
“……它們是長着尖銳頭吻的獵犬,長毛褴褛,跑起來像一件件破爛的衣裳。”
草木突然搖動,其間掠過一道黑影。
“什麽人!”坎達一聲大喝,追了過去。
伊澤爾沒有動。
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
從顫抖的青藤間露出來一張夢幻的小臉。
她的長發黑得像木炭,皮膚白得像新雪,無辜的圓眼睛好像一對閃亮的紅寶石。
如果艾樂芙變成了人,伊澤爾心想,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