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姆(Ⅳ)
烏雲踏雪的幼貓靈活地在人潮裏游走。漂亮的紅寶石被它們的主人主動阖上。
人頭湧動的廣場上,水産的生腥,圍裙沾染的油煙,煙草燃燒的焦苦,精油散發的暗香,衣領下的汗酸……在潮濕的濃霧裏滾作令人生畏的一團。
艾樂芙也皺着小巧的鼻子。
視覺被人為關閉後,富餘的感知被轉移給了嗅覺。
輕巧的精靈經過行人的身邊,争吵的毒辣、委屈的酸楚、幽會的甘甜、背叛的辛澀、病痛的愁苦……俱在她的鼻端一一浮現。
作為一只貓,艾樂芙其實不讨厭“人”的味道。
不妨說,正是出于追逐此中的“人情”,她才踏上旅途。
她真正讨厭的味道是——
黑貓這下連胡須也緊緊皺起來。
——那裏!
她突然睜開眼睛。隐隐有金色的絲線在純黑的皮毛下流動。絲線上下游走,很快在胸骨的位置繪織出一個上尖下寬、層層疊起的圖形,仿佛一座簡筆畫的高塔。
一個純白的幽影自艾樂芙身後的夜色中浮出,斂眉垂首,怒發橫生,猶如一朵暗放的百合。
“你不是兇手。”
黑貓開口說話,緋紅的寶石表面照出男人大驚失色的臉。他腳後跟往後一轉就要開跑。
但太遲了——
可怖的氣勢以艾樂芙為中心,嚴格來說是以她身後的百合少女為中心,向外振蕩,将整座市政廣場滌蕩一清。
路标、欄杆、座椅、花盆、鞋子……一切無生命的客體像是接收到統一的信號、開始不安分地咯咯作響。
千千萬萬盞提燈掙脫主人的手,星星一樣飛上天,把廣場照得通明。
也照亮了艾樂芙跟前的人。
他胡子拉碴,腦袋稀疏,一對渾濁的灰眼睛望着懸空的百合少女充滿了詫異。
“這是——騷靈!”
艾樂芙也意外地認出他就是恩奇姆城外的乞丐。
“是你。”
被她叫破身分,乞丐反而不動了。他的心髒本來就不好,現在更是兩只手都死死按住心口,整個人都向內蜷成一只煮熟的蝦,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要用來把什麽噴薄欲出的東西壓制回去。
但這都是無用功,只不過稍稍拖延一會兒罷了。
物語賦予騷靈振蕩、以及破壞一切無生命體的權能。
此時生命體內的心髒都在穩健地跳動。
那麽叫嚣着要跳出身體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艾樂芙上前一把扒開乞丐的前襟。果然他的胸口也跟布商一樣被挖空了,只餘一層幾乎透明的表皮。胸口的空洞中,安置着一顆跟他不修邊幅的身體格格不入的心髒。
心髒一半是鮮紅的血肉,另一半卻是一只結構精巧的鐘表。活生生的血肉跟冰冷的擒縱機構生長在一塊兒,灰色的結晶機芯表面镌刻着一個花體字母“H”,秘銀的指針應和着心跳,一格一格往後退,竟是在逆行。
它每退後一格,恩奇姆的時間也退後一格。不一會兒,壓制伊澤爾的木板被解開了。旅行者捶了捶發酸的小腿,下來跟艾樂芙回合。
見他過來,騷靈恭順地行禮後消失不見。乞丐驚愕地盯着伊澤爾腰間隐隐發光的卷軸。卷首微微拉開,最新一則物語的空白插畫頁上,浮現出德雅百合花一樣的娴靜的身影。
艾樂芙沖着卷面“咪咪”叫了兩聲,又像人打招呼一樣輕輕搖了搖右爪。
伊澤爾喊出了乞丐的名字:“鮑恩先生。”
“居然能夠役使物語中的角色……我早該想到,你不會是一般的采風人。”乞丐仰面朝天,一臉自嘲,“我勸你不要進城的時候,你心裏肯定在嘲笑我多事吧。”
伊澤爾不置可否:“也許你聽過一種說法,并不是我們在追逐物語,而是物語在吸引我們?”
乞丐想了想,竟然同意了:“也對。否則世上怎麽會有主動去跳寒號海的瘋子呢?”
“不過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他轉動腦袋,發現艾樂芙又縮到了伊澤爾身後,盡可能地跟自己拉開了距離,不禁愣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小貓咪,你讨厭我?”
艾樂芙先點點頭,又搖搖頭,只從伊澤爾身後伸出一根利爪,指向乞丐那顆半機械的心髒。
“那裏,讨厭的味道。”她的兩只耳朵打平,幾乎貼着腦袋,好像說這幾個字都讓她難以忍受,“讨厭。”
伊澤爾卻知道能讓艾樂芙“讨厭”的唯有一樣東西。
他不禁俯下身,仔細觀察起這顆古怪的心髒。
他問乞丐:“人沒有胃能活,沒有頭不能活,那麽沒有心呢?能活嗎?”
乞丐卻邊咳邊笑:“怎麽就不能呢?你這不看着嗎?”
“我沒聽說過這種辦法。”
“那是你沒去過阿希多。”
“阿希多?”
乞丐笑得更大聲:“年輕的旅行者呀,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造者曾經修建過一座囊括一切知識的城市?而我恰好有一本來自阿希多的魔法書。”
“借助這本書,我用一半的心髒交換了我的腦袋,又把另一半的心髒與恩奇姆相連,成了如今半生半死的模樣。恩奇姆如今包庇了說謊的殺人犯,這有悖于它被賦予的‘誠實’之名。所以每夜都會降下審判诳言。而你找到了我,只解開了一半的謎題。如果不能找出殺害馬蕾的真兇,恢複誠實之城的名譽,長街盡頭的濃霧不會散開,你依然走不出恩奇姆。”
逆行的時鐘繼續倒退。
乞丐的身體如霧般消散。
沒有了濃霧的遮掩,伊澤爾才看清楚恩奇姆新的一天并非正常地從夤夜走向黎明,而是從黑夜直接倒退回天明,永遠重複着鮑恩被處刑的當天。
艾樂芙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她困惑地看着自己動起來有些遲緩的前爪:“我長大了?還是變老了?”
伊澤爾失笑:“這叫疲勞!”
他摸了摸自己發硬的後脖頸,又捶了捶發酸的膝蓋。
“雖然天上的太陽亮了,但我心裏的夜還黑着。現在正是睡覺的好時候。”
“可是,十二點,真兇……”艾樂芙關切地拱了拱伊澤爾,“貓不用睡覺,我可以幫忙。伊澤爾不要上斷頭臺。”
“好好好。但這都不是小貓咪該關心的事,好嗎?”伊澤爾順手撈起她就往旅店走,“你要保證充足的睡覺時間,乖乖去休息。”
艾樂芙掙紮起來:“我不是……”
“你是——”□□的人類單手鎮壓了小貓咪的反抗,“在我眼裏你就是。”
今天正午的陽光一如既往的好。
懸挂鍘刀的長杆高高豎起,人群蜂擁而至填滿了整個市政廣場。
當監刑官張開文書,在斷頭臺前前宣讀鮑恩的罪行,喝問他是否認罪時。一個不高、卻堅定無比的聲音突然在臺下響起。
“鮑恩先生沒有殺害馬蕾小姐!”
廣場上一片嘩然。
灰袍的旅行者高舉着一沓晨報向臺上走去,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念有詞,發音古樸悅耳,唯一的問題就是——
“你究竟想說什麽!”監刑官實在聽不下去了。
“咦,你聽不懂嗎?”伊澤爾睜大了眼睛,一副十分意外的樣子,“我念的就是晨報轉載的證物——鮑恩先生寫給馬蕾小姐的信呀。”
他手裏的報紙抖得嘩嘩響。
“措辭十分優美,充滿了上一紀元的古典韻味,我一看就非常喜歡。怎麽,你難道不認得雅文?”
“我念的是一般文法學校,不用學雅文。”監刑官沒好氣地說,“除了貴族跟教會,哪裏還有地方教人雅文。”
不,監刑官忽然想起還有一個地方,于是緊張地盯着伊澤爾:“你是魔法師?”
伊澤爾張開雙手,表明自己無意冒犯:“我只是個過路采風的旅行者罷了。”
他話鋒一轉:“既然監刑官大人都沒地方學習雅文,那麽沒讀過書的馬蕾小姐又怎麽看的懂這份用雅文書寫的信?”
“也許她認得鮑恩的簽名?”監刑官結結巴巴地找補。
“恭喜你。”伊澤爾打了個笨拙的響指,“兇手也是這麽想的。”
“但鮑恩先生對馬蕾小姐的深情豈是區區幾張紙能寫盡的,沒寫完的情書又哪裏會署名呢?”
伊澤爾把手裏的晨報向上一揚,清風激蕩,高高卷起鮑恩未完筆的單戀,宛如一場洋洋灑灑的大雪。
“所以,那個能自由出入鮑恩的辦公室或家門偷盜信件、并放到馬蕾身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紛紛揚揚的落雪中,伊澤爾指向臺下,那個方向恰好是悲痛欲絕的馬蕾母親。
一個扶着這可憐女人的年輕人憤怒地沖臺上吼道:“你要胡說八道到什麽時候?監刑官,還不快把他轟下去!”
“轟我下去?”伊澤爾收回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我還要請你上臺呢。”
“鮑恩導師帶的唯一學生,威廉。”
“你還在胡言亂語。”威廉一張臉氣得通紅,“我根本沒學過雅文,更聽不懂什麽雅文。”
伊澤爾卻不搭理他,轉而面向高臺下的人群:“我聽說恩奇姆之所以被叫做‘誠實之城’,是由于這座斷頭臺能‘審判诳言’。”
“上一紀元的傳說,只有你這種鄉巴佬會信——”氣勢洶洶的威廉忽然梗住,驚恐地看向伊澤爾。
伊澤爾微微一笑:“哎呀,你聽懂了。”
“我沒有!”
監刑官立即指揮士兵把威廉押到臺上來。伊澤爾沖他無聲地用雅文再念了一遍“審判诳言”。
這時,從跪着的鮑恩身上傳來莫名的嘀嗒聲。
指針飛速前進,夜幕降臨。
又濃又濕的白霧中,長杆頂端的鍘刀猶如此夜最明亮的寒星。
古老的雅言從天而降,質問被壓在斷頭臺上的威廉。
“汝诳言否?”
威廉梗着脖子,大聲說:“沒有!”
高空的濃霧翻滾不休,俄而,從裏面再次傳下來嗡嗡的雷鳴。
“诳言。”
鍘刀應聲而落。
威廉頭被卡住,看不見背後的情景,只有耳朵聽見嗚嗚的風聲。随風而下的凜冽殺意,遠遠就激起他後頸上的一根根汗毛。
他的四肢開始不受控制地掙紮,汗如雨下,大喊大叫。很快,整個市政廣場上都回蕩起他認罪的聲音。
那爿一往無前的鍘刀就這樣精準地懸停在他後頸上方。
“是我約的馬蕾。是我拿的情書。我偷看過,知道鮑恩暗戀她。但我沒想殺她。我,我只是氣不過她拒絕我,就推了她一把……我真的沒想殺她!”
一個沙啞的女聲從臺下傳來,“你跟我不是這樣說的……”被黑色包裹的母親猶如一縷幽魂,“你說看見鮑恩一個人偷偷出去……”
“對,是我騙了你。”威廉嚎啕不已,“我沒想到她推一下就死了。我真的沒想殺她。我很害怕。我把情書塞她身上,假裝是鮑恩約的她。我還年輕我不想死,這也有錯嗎!”
他崩潰地朝着臺下怒吼,可憐的母親一下失去了全部的力量,跌坐到地上。
“我可憐的馬蕾死了,難道是她錯了嗎?”
懸停的鍘刀忽然再啓動,利落地切斷了威廉的喋喋不休。
白霧倏忽遮住伊澤爾的視線。
漆黑的焰色自旅行者的瞳仁燃起。
似是敬畏“真視”的力量,白霧立即乖覺地退散,露出一大塊草甸,以及其中一條平整通往遠方的道路。
一起被送出城的艾樂芙在路邊發現了一塊橫倒的路牌。她先習慣性地用雅文從右往左讀。
“誠——實?”
再按照通用語從左往右讀。
“恩——奇——姆!”
她舔掉身上的灰,走到伊澤爾身邊,仰起頭問他威廉的下落。
“為什麽不看看卷軸的自動記錄呢?”伊澤爾在她面前展開腰間的羊皮卷。
艾樂芙一字一頓地讀着:“誠實之城——”
“——這是流傳在旅行者之間的恩奇姆的新別名。”
“呀,”黑貓回頭去瞧那塊橫倒的路牌,得意地翹起了尾巴,“我就知道我沒有讀錯!”
伊澤爾也不禁往身後望去。
恩奇姆土築的城牆挺立在小平原上,潮濕的霧氣萦繞其間,高天之上隐隐有雷光滾動,風裏隐約傳來鐘表走動的嘀嗒聲。
——仿佛鮑恩的怒氣還未平息,輪回的謊言審判仍在繼續,誠實之城的名聲也必如風中的蒲公英散向天涯海角。
“人類的城市,可怕。”黑貓揣着白手套,一本正經,像位嚴肅的大人。
“艾爾是想去沒有人的城市嗎?”旅行者笑容狡黠,“可是沒有人情,就沒有物語;沒有物語——有的貓貓就要餓肚子啰。”
黑貓沖他呲起牙:“吃了你哦!”
伊澤爾乖覺地舉起雙手:“其實沒有人類的城市未必沒有物語。”
“比如——”他在地圖上為黑貓圈出一塊地方,“寧芙之城,奈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