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6 章 恩奇姆(Ⅲ)

恩奇姆(Ⅲ)

剛剛砍下的頭當然不會憑空消失。

但如果是某種幻象呢?

伊澤爾可不覺得鮑恩的頭是碰巧滾到了自己腳邊。

那更像是某種啓示、征兆、或者類似标記的東西。

“是在提醒今天午夜要上斷頭臺的是我嗎?”

“這的确算得上天大的‘運氣’。”

一邊自我吐槽,伊澤爾一邊閉上眼睛開始回想。雖然從未認為自身完美到老天垂青的地步,但黑發的旅行者同樣不樂意莫名留下自己的某一部分在恩奇姆。

因此,在午夜的儀式開始之前,他必須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如果說恩奇姆是一篇平平無奇的物語,那麽誠實之城的處刑毫無疑問是其中最吸引人的起伏。這并非由于作者編寫得多麽精彩,而是在于它插入日常是那樣得生硬突兀。仿佛恨不得杵到采風的旅行者眼前,開口對他說,快看看我吧,多奇怪呀。

如其所願,伊澤爾在腦海中仔細對比起兩場斷頭臺上的處刑。他堅信,離開恩奇姆的辦法也一定就在這裏。

“刑具是一樣的。”

“觀衆——觀衆都是恩奇姆的市民,是同一批。”

“時間——午夜與正午,白天的十二點與夜晚的十二點,一樣又不一樣,姑且算是對稱。”

“那麽審判——唔——認罪的布商付出了‘胃’,死裏逃生;不認罪的鮑恩則被直接砍下了頭,獲得了死亡——所以我最好如實坦白……”

伊澤爾眼皮翕動。

“不對。”

“布商一開始不認罪的時候,确實差點被砍掉了頭,這跟鮑恩是一樣的。”

“但是鮑恩認罪的話,結果并不會發生變化,他依然要殺人償命——因為他已被恩奇姆人認定是殺害馬蕾的兇手!”

——這就是正午的處刑與午夜的審判不一樣的地方。

伊澤爾睜開眼睛,純黑的眸子對着空空如也的地面。那裏,虛空的頭顱上,鮑恩那雙死不瞑目的灰眼睛猶在眼前。

“你要去找殺害馬蕾的真兇嗎?”

“要不是知道你沒有,我真的要懷疑你有讀心術了,艾爾。”伊澤爾奇道,“所以,你難道是發現了什麽證據?”

“伊澤爾的卷軸裏寫過,”黑貓扒拉着他腰間的羊皮卷軸,“心願未了的人,蒙受冤屈的人,死後,閉不上眼睛。”

“啊這——”伊澤爾失笑,“這只是人類的一點心願作祟。并不是真的都如此。”

“我知道。”艾樂芙卻沒有半點被否定的不滿,很認真地說,“但這是‘物語’的邏輯。”

伊澤爾明白她的意思。

物語作者常常喜歡宣稱他們的創作取材于生活。但聰明的讀者一定知道,生活并不會像物語一樣條理分明。繁蕪的日常就像一堆随便團起的雜草。只等待有心人去找出解開一團亂麻的線頭。

“好孩子,真聰明。”伊澤爾彎下腰,親昵地跟艾樂芙碰了碰額頭,“做好準備去挑戰一下那位知名不具者下給我們的任務書了嗎?”

“去哪兒?”

“好問題。”

現在只有不足半天的時間,馬蕾已經下葬,命案現場也早就被清理過了,人證物證俱在。伊澤爾要從哪裏查起這一樁鐵案呢?

“那裏。”

灰袍的旅行者指向廣場的西北角。在市政大廳的旁邊,矗立着一座三層的洋房——

恩奇姆市立公共圖書館。

伊澤爾顯然是出入圖書館的常客了。他在管理員小姐眼皮底下娴熟地藏好了貓,然後拿着辦好的入館各種手續,一頭紮進收藏恩奇姆本地報紙的閱覽室,把有關馬蕾案的報導全找了出來。

恩奇姆的确是個太平的小城市。幾十年來難得出一件這樣的惡性犯罪。記者們恨不得掘地三尺把涉案人員的生平挖個幹淨。

但馬蕾案的經過又實在簡單,左右不過是馬蕾母親天亮發現自己的女兒一夜未歸,警察們接到報案後在湖濱花園發現了少女衣衫散亂的屍體。

“……馬蕾滿頭鮮血,身旁的石牆亦是血跡斑斑,死因系頭部劇烈碰撞石牆無誤。”

艾樂芙蹲在機械分屏浏覽器上,看向伊澤爾:“第五篇了,公開的死因沒有出入,現場也沒有人證。”

伊澤爾頭也不擡,“那問題肯定要出在認定鮑恩是兇手的物證上。”他手下不停,“哈——找到了!”

在晨報一篇結案綜合回顧的報導裏刊印了那封從馬蕾身上搜出的、鮑恩親筆的情書。

伊澤爾把報紙搬到一旁的放大器上。

“看出什麽問題了沒有?”

艾樂芙踩着腳凳,趴在機器前認認真真地讀起來。與其說這是一封情書,不如說是鮑恩對個人單戀的全面回顧。

在情書裏面鮑恩詳細地回顧了自己對馬蕾一見鐘情的瞬間,如何輾轉反側的長夜,既沒有回避由于自身的相貌、年齡、清貧而伴生的濃烈的自卑,也坦言了窺見少女與同齡玩伴交往時的真實的嫉恨。

艾樂芙一向喜歡情真意切的文字。這封也不例外。要是鮑恩的原件在現場,她能立刻吃進肚子裏去,再在日後的旅程中細細回味其中雜陳的五味。

此外,她還注意到鮑恩寫的時候心緒游移不定,全篇充斥着大量修改的痕跡。甚至,這封情書都不是一口氣寫完的。哪怕是經過報紙的黑白印刷,也能看出前後的墨跡粗細不一樣,應該是間隔許久,連筆尖都換過至少一次。

真的會有人類不謄寫一遍,就把這樣一封情書送給心上人表白嗎?

黑貓疑惑地向伊澤爾發問。

伊澤爾肯定了她的全部發現,并且斬釘截鐵地判斷這絕不是鮑恩寫給馬蕾的情書。

“因為鮑恩寫信使用的文字不是通用語。”

艾樂芙一愣,立即回頭再去看信:“這是……”

“這是比現行的通用語更加古老的、上一個紀元流行的雅文。艾爾你認得不奇怪,市政廳的小貴族認得不奇怪,鮑恩是個學者認得也不奇怪。但是馬蕾是個沒錢上學的浣女,怎麽可能看得懂用雅文寫的情書呢?”

“所以這确實是鮑恩寫的,但不是寫給馬蕾的情書,而是寫給他自己的、永遠不會寄出的信。”

“因此也絕不可能是鮑恩用這份情書把馬蕾約出來。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說完,伊澤爾得意地豎起自己的手掌,艾樂芙直起上半身,舉爪跟他碰了一下。

當他們走出圖書館時,黃昏已經溫柔地漫過了大地。再過不久,黑夜将張開它無光的羽翼。

“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來得及為你點一杯蜂蜜水。”伊澤爾拉長手,伸了個懶腰,細長的眼睛也像老貓一樣眯起來。

黑貓有些意外:“我以為,你要趕着去抓真兇?”

“現在還不是時候。”黃澄澄的夕光在他玻璃似的黑眼珠表面跳躍,“至少在另一個恩奇姆還不是時候。”

然後他們回到了上午退房的旅店,美美吃了一頓老板娘親自動手的烤肉。

午夜時分,審判的士兵要來帶走灰袍的旅行者。伊澤爾順從地接受了押送。不想惹禍上身的其他人各個門窗鎖閉,只有老板的兒子悄悄把門拉開一條縫隙。艾樂芙下樓時,曾對上他憂心忡忡的注視。

沉默的紅寶石一頓,思考了會兒,沖男孩輕輕“喵”了一聲,然後跟着伊澤爾走進彌天大霧之中。

在他們身後,一點又一點燈火從一間又一間房屋裏流出,彙入通往市政廣場的主街,宛如一條泥濘的光之河。

高臺上又豎起了兩根長杆。伊澤爾被兩個士兵絞着胳膊,像個死囚一樣,壓在長杆之間連接木板的挖空處。

長杆頂端挂滿了又濕又濃的夜霧,從裏面傳下來嗡嗡如雷鳴的問話。

“汝诳言否?”

艾樂芙這回仔細去聽,果然如伊澤爾所說,問題用的是古老的雅文,跟鮑恩在情書中使用的一模一樣。

臺上的伊澤爾卻不像昨天的布商,還要等着行刑的士兵不耐煩的翻譯。

他的神色尚有餘裕,沒有半點猶豫地回答道:“沒有。”

高空的濃霧翻滾不休,俄而,從裏面再次傳下來嗡嗡的雷鳴。

雪亮的寒光一閃而過。

然而伊澤爾對此充耳不聞,他不等霧上發出怒斥“诳言”,又慢條斯理地補充了一句。

“我現在說的就是謊言。”

已經從霧裏閃露的寒光突然頓住。

然後,從看不見的長杆盡頭發出一串不上不下的卡頓聲。似乎那位端坐于霧上的神只也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落下斬斷伊澤爾頭顱的鍘刀。

如果祂判定伊澤爾說的是真話,那麽就是承認“我現在說的就是謊言”這句話為真話,因此伊澤爾在說謊,應該落下鍘刀。

如果祂判定伊澤爾說的是诳言,那麽就是認為“我現在說的就是謊言”這句話是假話,所以伊澤爾沒有說謊,反而不該落下鍘刀。

無論怎麽審判,審判多少次,斷頭臺都無法做出自洽的判決。因為這是伊澤爾專門用語言為祂準備的無解悖論,矛頭直指背後最根本的運轉邏輯,讓整個流程徹底卡死在這一環。

滿臉狂熱的圍觀者們正要高喊“忏悔”,此時也一個個大張着嘴,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捏住了喉嚨,艱難地發出嗬嗬的氣聲。

雖然他們都站着,可任誰臉上的表情都輕松不過唯一跪着的伊澤爾。

灰袍的旅行者甚至大膽伸手去擡壓着自己的木板——那讓他的脖子不太舒服,可惜太沉了,他現在的姿勢使不上勁。

于是他幹脆把視線重新投回黑壓壓的魚群。居高臨下,艾樂芙的四足像泥地上飄落的新雪一樣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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