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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晖劍離手的那一刻,耳畔似乎傳來一聲塵埃落定的悶響。
錯亂的思緒倏然回籠,裴軒燃怔愣地望着阮蘇蘇離去的背影,雙目赤紅。直到這一瞬他才真切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再也無法挽回了,連殘留的一絲念想都無。
從冰棺升起的那一刻開始,命運之手開始擺布,一切都朝着既定的、唯一的結局走去,他甚至連挽留和瘋魔的立場都沒有。
裴軒燃孑然一身站在日落後的江邊,久久未動。
——
去時四人,回來卻多了三人。時隔許久的重逢後,一路上似乎有太多話想要問,卻又無從說起。阮蘇蘇一直閉目沉思,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仙山附近,熟悉而又熱鬧的周邊村落将人間煙火氣帶至久別歸人的眼前,又随着越來越接近仙山腳下,喧鬧的氣氛逐漸歸為靜谧。
阮蘇蘇擡眼望着自從當年被迫離開後便數年再未踏入一步的扶搖仙山,一時間竟有些近鄉情怯,卻又很快平複。心境像是回到了當年般輕松平靜,又似乎只是僞裝出來的假象。
仙山四周布滿了結界,從外面看只能看見一片雲霧缭繞,只有一條規整的山路延綿至幽深之地,山門處有外門弟子值守。
若是凡人從野路誤闖,只會進入一片杳無人煙的山林之中,在林間氤氲的霧氣中迷失方向,混沌着走回山門處,再由值守的弟子勸返。
天下地界廣袤,仙山卻寥寥可數,對于凡人而言,求仙問道之路難于上天,除卻十年一度的大選之年能有家境豐實、天資卓絕之人僥幸摘得仙緣,仙山從來都是閉門謝客的。
因此,雖有顧懷之和沈元岚等人領路,山門值守弟子的目光還是落在了阮蘇蘇和盛家兩姐妹身上。
“諸位師兄師姐辛苦,只是這三位姑娘似乎是陌生面孔,不知此行所為何事?可有登山令?”值守山門的弟子往往是剛入外門不久,言辭客氣,卻極守規則。
然而這例行一問卻還真難住了幾人。
他們四人身為內門弟子,除卻師尊委派任務和例行的下山歷練,幾乎不會随意離開仙山,進出都只需報備,竟然都忘了登山令這回事。
這副場景似乎勾起了一些有趣的回憶,阮蘇蘇淺淺地笑了笑。值守弟子一時不察,竟被這不經意的笑恍惚了片刻心神,回過神來暗自心驚,對阮蘇蘇幾人的身份重新有了考量。
“此次事發突然,待上山後我會禀報師尊,補上登山令的。”顧懷之緩聲道。
“這……”值守弟子為難地對視了一眼。
“別讓他們為難了,”阮蘇蘇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無論何種緣由,若是放了沒有登山令的人上山,被人知曉了他們都會挨罰。”
“是這樣,”值守弟子感激一揖,提議道,“不如先由一人上山,派人取了登山令前來接引。雖繁瑣了些,但還請師兄師姐體諒!”
“也沒別的辦法了,那我去吧。”顧懷之無奈。若是別處他們自然可以直接闖,但這裏畢竟不同,都是自己人,不好亂來。
阮蘇蘇卻又笑了笑,眼中閃過靈動的光彩,宛如當年未曾經歷一切的小師妹,攔住了顧懷之上山的腳步:“別急嘛,‘登山令’這玩意,不巧,我這裏還有蠻多的。”
說着,阮蘇蘇随手從芥子空間裏取出了三塊特制的小木牌,給盛妧姝和盛妧璃一人分了一個,又将自己的那塊遞給值守弟子,示意他查驗真僞。
衆人:“……”
值守弟子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登山令又不是随随便便的小木片,內門弟子申請都需要手續,哪有一下子掏出三塊的?而且聽她的意思,她有的還不止三塊。
可登山令都是特制的,輕易便能辨識,她也沒有拿這個開玩笑的必要。
難不成是仿的?那這也太明目張膽了,不怕惹上麻煩嗎?而且據說這登山令是用仙山上特殊材料制成,輕易仿不了的。
值守弟子戰戰兢兢地接過阮蘇蘇遞來的登山令,正正反反仔仔細細看了,都沒有一點異常,确确實實是真的登山令沒有錯。再接過另外兩塊查驗,也都沒有發現任何不對的地方。
“這些……确實是真的登山令。”值守弟子神色複雜地望向阮蘇蘇。
沈元岚微微蹙眉,露出意外之色,問出了所有人心頭的疑問:“你為何會有這麽多登山令?”
阮蘇蘇故作神秘:“這就說來話長了。”
林洛風聞言一笑,心緒仿佛也回到了當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定然是你當年想下山玩,又怕師尊不同意,趁他老人家不注意偷來的。”
阮蘇蘇笑了笑沒有否認:“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揭我底呀,影響不好的。”
值守弟子:“……”
是啊是啊!偷來的這種話當着我們的面說不太好吧?!
算了,也只能當作沒聽見了。值守弟子相視一眼,默默低下了頭,讓開了山路。
登山令的插曲仿佛将衆人拉回了過去,從鬼域中帶來的一切陰霾都散去。
踏上山路前,阮蘇蘇腳步頓了頓,看向身後的盛妧姝和盛妧璃:“差點忘了,你們身上還有些難以清理的魔氣,得先暫時掩蓋住,不然山門會預警的。”
值守弟子:“……”
所以這種話萬請不要當着我們的面說啊!
阮蘇蘇收放自如地将自己身上的妖氣斂住,又分別在盛妧姝和盛妧璃面前輕輕一點,兩人只覺得識海中霎時一片清明,山間的靈力悄然無息地在身上彙聚。
一切準備就緒再無遺漏,阮蘇蘇站在臺階上,朝恨不得把頭低到地裏去當自己不存在的兩位值守弟子揮了揮手:“別擔心,如果有人問起今日之事,就讓他來浮游峰找我,我會替你們說話的。”
值守弟子:“……”
——
進了山,充沛的靈氣在霧間萦繞,洗去周身的塵埃與疲憊。山路兩側的草木郁郁蔥蔥,葉片上綴着晨間的清露,處處生機盎然。
再往深處走,視線開闊起來,能看見各峰上來去匆匆的弟子,有跑腿幹活掙靈石的,有三三兩兩結伴上課的,也有持劍自我修行感悟的,像是小型的城鎮,各司其職。
“你這次回來,以後怎麽打算?”林洛風忽然開口問道。
“唔,暫時沒什麽想法,也不知道能住多久,會不會被趕走,且看吧。”阮蘇蘇漫不經心道。
“今非昔比,那些人不會敢來招惹你。”段修遠對那些人的欺軟怕硬深有了解。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不過我這次回來也的确是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阮蘇蘇不甚在意地笑道。
“對了,第一次登上仙山,感覺如何?”不等他們再問,阮蘇蘇忽然轉移話題,對盛妧姝道。
本不指望沉默寡言的盛妧姝會回答這種主觀且無甚意義的問題,她卻開口道:“比之凡間,宛若仙境。澄澈許多,卻仍有陰霾。”
“你為何會相助于我們?鬼域事了,我們已經沒有價值了。”盛妧璃也忽然直言問道。
感受到衆人的目光,阮蘇蘇沉吟片刻:“也沒什麽不可說的理由,不過是……替一個多年前的許諾作出兌現吧。”
“不過我不擅長處理這些,還是交給師尊讓他煩心去吧。”阮蘇蘇正經不過一句話,很快又擺爛道。
又是短暫的沉默之後,終于有人将話題引向了所有人都最不願直面的方向——
沈元岚目視阮蘇蘇的雙眼,不錯過她一絲神色變化,沒有任何委婉地直言道:“你會恨他嗎?”
“……”
阮蘇蘇似是無奈:“怎麽又提起這些?難得這麽久回來一次,師尊還好嗎?我不在的日子裏,有什麽趣事嗎?”
沈元岚神色沉靜:“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過往,不過當時的情形,大家都看見了。”
阮蘇蘇擡眸與她對視,不太客氣道:“沈師姐,我們似乎沒有太多交情,交淺言深不像你的風格。我還在好奇你為何會和浮游峰的人一起前往鬼域呢。”
“劍意指引。”沈元岚像是感覺不到阮蘇蘇對這個話題的抗拒,按照字面意思給出自己一同前往鬼域的解釋。
阮蘇蘇輕輕笑了一聲:“到岔路口了,碧潭峰在左,浮游峰在右。我還有事,恕不相送,日後再去劍臺拜訪。”
沈元岚聞言沒有一點不悅之色,神色一如既往地冷峻,深深看了阮蘇蘇一眼,抱拳離去。
一路沉默,僞裝出來的悠然惬意被寥寥幾個問題打破,阮蘇蘇也懶得再修補,她知道自己遠沒有表面上那麽淡定無所謂。
還有系統身上的謎團——盛妧姝記憶裏的橋上人是它,恢複記憶後的阮蘇蘇絕不會認錯,可它為何早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布今日的局?這麽些年的相處,都在隐瞞些什麽?
再者,阮蘇蘇可不覺得這局裏只有系統的手筆——将劍道已近乎巅峰的她剝離記憶和靈力,又用秘法将神魂注入妖族體內,放在必然會與裴軒燃相遇的地方……如何做到?誰能做到?
那個常年用黑霧隐藏自己的魔淵化身?不可能,雖然最後直接挑起争端、喚出冰棺的确實是他,但系統不會與敵人合謀,而且他若是有這樣的機會,為何不直接殺了自己了事?
最重要的是——幕後之人如此大費周章地設出一場無解之局,目的又是什麽?
阮蘇蘇與衆人告別,推門走進了自己當年的小屋。一應陳設都和她離去之時沒有分別,變的只是她的心境。
阮蘇蘇垂眸不去多想,盤膝坐下,将流晖劍橫放在身前。她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剛收回的記憶,再聽聽系統究竟會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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