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4 章 瑣西(Ⅲ)

瑣西(Ⅲ)

“大家都說我是為了女兒養病才搬到厄利孔的鄉下。直到現在也有人來勸我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回王都去。”

“但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她是個健康的孩子,我就不想離開王都了嗎?”

管家慈愛地看着自己照看了一生的的女主人。

“也許早一點,也許晚一點,我還是會搬到厄利孔的鄉下。和任何人無關。因為我想。”

“伊澤爾先生,”奧黛忒夫人問旅行者,“你又是因為什麽選擇流浪,成為了一個沒有家的旅行者呢?”

黑貓伸了個懶腰,跳到伊澤爾腿上,旅行者拍了拍腰間的卷軸:“如您所見,我侍奉着一位喜歡‘吃’物語的小姐。”

“要是不新鮮、不滿意,回頭她可要生吃了我呀。”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陰恻恻地說。

黑貓不滿地甩着尾巴打他的胳膊。

一時間,起居室裏回蕩起輕快的笑聲。伊澤爾也應景地轉而講起一些優美的風景和奇異的植物。

旅行者和黑貓都沒有在莊園久留的打算。身體一有好轉,他就帶着艾樂芙跟衆人辭行。

由于那碗味道仿佛從女巫五十年沒洗過的坩埚裏倒出來的湯藥,伊澤爾下意識地對鳥嘴醫生敬而遠之。反而是醫生主動向他搭起了話。

他遞給伊澤爾一只面具,觸感柔軟,不知道用什麽動物的皮制成,尚帶着仿佛活的皮膚的溫度。伊澤爾翻過來,正面是一張沉穩、柔和、讓人一見就心生信賴的笑臉。

“這是?”他問。

醫生的聲音通過細長而彎曲的鐵鳥嘴傳出來,有些發沉、發悶。

“是我家鄉的特産。如果哪天你想做一個醫生了,就戴上它。”

伊澤爾好奇地把玩着手裏的面具:“難道你就是因此做了醫生?”

他本意是跟醫生開個玩笑,沒想到醫生竟然沉默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哇哦——面具之城嗎?”這樣的默認讓伊澤爾不得不老實下來,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不記得有這樣的城市。”

“我的故鄉,是一座位于犬牙一般交錯的峽灣深處的北境小城。一年到來三次的商船們只能停在峽灣內交易。很少有旅行者能到達我們的城市。你或許聽過她的另一個名字——親愛之城?”

鳥嘴醫生雙手壓着面具,往伊澤爾懷裏繼續推了推:“就當作聽到一個好故事的謝禮。”

“如果可以,也希望有一天能從過路的旅人口中,聽到我的故鄉的物語。”

伊澤爾把面具收進行囊中。離開莊園後他們沿着厄利孔山流出的水道一路西行。這來自艾樂芙的提議。

既然瑣西離這兒不遠,為什麽不親眼去看一看高塔魔女的終局呢?黑貓如此說到。

為了照顧病人的情緒,伊澤爾好心地敷衍了魔女與高塔的關系——

在同意用靈魂抵換知識的一瞬間,過載的信息洪流沖毀了魔女的肉身。只是由于自我認知的需要,她的身體才被定格下來,受到靈魂的驅動。

從生物的角度來看,作為人的魔女在事實上已經死亡。

真正供她靈魂寄宿的容器其實是圍困她的高塔。

魔女一旦離開高塔,就好比人的靈魂脫出自己的軀殼,這是更深層次的死亡。

所以離開高塔的方法,包括離開這個想法本身,才被認為是不可觸摸的禁忌,被藏在代表魔女意識的書架深處。

下定決心的魔女跨出高塔,出乎意料,并沒有受到什麽驚天動地的懲罰。

只是被定格的時間再次在她暫停的身體上流動起來。

只是浩如煙海的知識迅速地被她無力承載的大腦遺忘。

皺紋爬上她的額頭,緊致的皮膚變得松垮,清亮的眼神也渾濁起來。她步履蹒跚地穿過森林,走到河邊,悲哀地發現自己只記得學會的知識,而忘卻了其它所有的知道。

但契約可以奪走祂所賦予的一切,卻唯獨不能奪走一個愚者的盲目,也不能奪走一個智者的聰慧。

人跡罕至的森林處處散落着斷裂的殘枝,聰明的前魔女用樹膠把它們黏合在一起,勉強湊出了一條獨木舟。

她爬進去,順着河水随波逐流。水面上的老太婆又老又醜,好像死亡在人間的最後一口氣。老太婆哈哈大笑,笑累了就仰躺下來,望着藍天唱起歌。

“可憐人腳下,有溪水在流,歌聲憂愁,青青楊柳……”

在伊澤爾的歌聲中,船即将駛入瑣西。

船頭的船工聽到了,對一個外鄉人居然會唱本地的民歌感到十分驚喜。他熱情地向伊澤爾推薦瑣西市立圖書館。

“先生,您唱的這首《楊柳》,正是夏綠蒂夫人第一次到訪瑣西時,空中的風靈們唱響的歌。”

旁邊的客人嗤之以鼻。

船工生氣地辯解道:“怎麽能是假的呢?這件事現在就被畫在市立圖書館的大廳裏!”

船工所說的畫,是大畫家洛倫佐為剛剛落成的市立圖書館所繪制的巨幅壁畫。

據說,在一個霧色迷蒙的清晨,從瑣西上游漂來一只載滿鮮花的獨木舟。早起的漁夫小心地撥開那些嬌嫩的毛莨、雛菊、紫羅蘭、與三色堇,露出底下素白的長裙。長裙泡濕了水,像透明的魚鳍一樣浮起來;旁邊是暗金色的編好的長發,發間纏繞着的長頸蘭還在奇異地盛放。

“她生前一定是位美人兒。”

膽最大的漁夫往她頭部的位置拂去,迫不急的地想要一睹芳容。

這時,金色的太陽躍出地平線,從霧中傳來一陣缥缈的、不似人聲的歌聲。

“寒冷的流水,也傾吐哀愁,來歌唱楊柳,青青楊柳……”

再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就不可考證了。有人堅稱鮮花之下是一具保存良好、宛若生人的女屍。也有人說不過是一把泡久了的白骨而已。

那條獨木舟本身沒有使用任何鉚釘,只是由樹膠草草黏合,在水中泡了不知多久,根本經不起更多粗魯的折騰。

它帶着自己的女主人和滿船鮮花,像即将消失的晨霧一樣,沉到了水底。

天徹底大亮後,瑣西人先後組織了好幾次大範圍的打撈,然而美人、鮮花、歌謠就像清晨蒸發掉的露水一樣杳然無蹤。

最終,他們只撈到了一塊破碎的船板。由于造船的木頭不是本地的木材,瑣西人堅信那就是他們要找的獨木舟的殘骸。這塊碎片大概位于船頭,朝裏的那面刻着一個女人的名字——夏綠蒂。

于是他們索性就把獨木舟上的美人叫作“夏綠蒂夫人”。

按照洛倫佐晚年在回憶錄裏的說法,當時還是個學徒的他像往常一樣,趕在太陽升起前準時前往河邊寫生。因而有幸親眼目睹了夏綠蒂夫人的真容。

在他筆下,清晨寂寥的瑣西河上漂來一只獨木舟,夏綠蒂夫人仰面躺在舟中,神色安寧,仿佛睡着了一般。鮮紅的毛莨,潔白的雛菊,淺紫的紫羅蘭,與雜色的三色堇織就的花毯簇擁着她,為她甜美的夢帶來芬芳與溫暖。

但殘酷的死亡已經偷偷露出了它的獰笑。獨木舟的吃水線已經與水面幾乎持平,一角素白的裙擺溢出來,被水泡得透明,貼在船舷上。

四只翅膀的風靈從夫人暗金色的發辮上盛開的長頸蘭中飛起,飛入河上随風搖擺的楊柳枝條間。它們或高或低,仿佛樂譜上錯落的音符。

伊澤爾試着把它們連起來,從他嘴裏傳出了斷斷續續的《楊柳》。

解說的老人回過頭,和着旅行者越來越流暢的歌聲,輕輕打起了拍子。

艾樂芙也跟着搖起了自己的尾巴。

“看來,高塔的魔女沒有見到練劍的少年啊。”她頗有些傷感。

突然開口說話的黑貓卻把解說給吓着了。解說結結巴巴地指着艾樂芙:“貓,貓,黑貓說話了!”

艾樂芙不屑的表情簡直像個真人一樣生動。她壞心眼地伸出雪白的前爪,故意沖他露出粉嫩的肉墊,任由解說僵硬着身子,在恐懼和渴望捏上一捏間自我掙紮。

“既然你在講解中都相信風靈的存在,那麽又為什麽不相信世上也存在會說話的黑貓呢?”

黑貓爬上旅行者的肩頭,向上縱身一躍,靈活地扒住頭頂的黃銅吊燈,一個翻身,四足踩着細細的銅管,走到了最靠近壁畫的燈頭上。

“艾爾——”伊澤爾不無擔心地望着她,“你發現了什麽?”

艾樂芙仰起頭細細嗅聞:“悶燒的檀木……水浸的茉莉……是因緣——唔!”

似是嗅到了什麽不得了的味道,黑貓猛一縮頭,失足從吊燈上滑墜下來。

好在伊澤爾做足了準備。

小黑貓摔得暈頭轉向,嘴裏還不忘念念有詞:“讨厭的,讨厭的,鋒利的鐵器,真讨厭!”

擔心着小貓的安危,解說這會兒也顧不上害怕湊了過來,聽見她的話,奇怪道:“鐵?哪裏來的鐵?”

整個大廳除了黃銅制作的燈具,和裝飾用的畫框,再沒有其它鋒利的鐵器了。

伊澤爾卻把目光投向了壁畫本身。他把視線盡力拉高,在方才艾樂芙正面的位置反複尋找。終于,在楊柳稠密的枝葉間,他找到了一個花押。那是畫家洛倫佐的親筆簽名,第一個大寫字母一豎刻意拉得筆直,仿佛一柄鋒利的寶劍。

他虛心地向解說請教:“您了解洛倫佐在成為畫家之前的經歷嗎?”

解說講解這副壁畫已經有三十年了。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自信地說:“當然。這也是證明洛倫佐繪畫天賦極有利的一個證據。畫家直到二十二歲時才拾起畫筆學習繪畫。”

“在此之前,他曾經是個騎士,直到在一次練習中傷到了腿,再也不能騎馬上陣。”

他領着旅行者們來到壁畫右側的牆邊,牆上挂着一幅畫家本人的自畫像。只是畫的不是當時他的真實年紀,而是他記憶中最難忘的少年時代。

畫中的洛倫佐有一頭月光融化了一般柔順的銀發,雙手握劍,皮膚比昂貴的骨瓷還要白皙。他目視右前方,眼神堅定,牢牢鎖定着勢在必得的獵物。

艾樂芙不小心跟他四目相接,不由自主地炸成了一只黑煤球。她下意識地、順着畫中人的眼神,回頭望去。

在視線延長線的盡頭,瑣西婆娑的楊柳枝下,水中的夏綠蒂夫人被繁花簇擁着,正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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