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西(Ⅱ)
風靈的的小腦袋容量實在有限,光記得描述少年光輝燦爛的美貌,自然不記得打聽他的姓名,更不記得打聽他的家鄉在哪兒。
遠離塵嚣的魔女對此也無能為力。
不過鏡中的青年顯然是個游走人世的老手。僅僅憑借風靈颠三倒四的只言片語,就鎖定了少年可能居住的地方。
“陽光能照在他身上卻照不到對岸,說明這條穿城而過河流是東西流向。”
“河邊又遍植了楊柳,冬天還沒落幹淨,那一定是在溫暖的南方。”
“被東西向的河流穿城而過、河邊種滿楊柳的南方城市,大陸上只有一座。”
“魔女呀,你要找的人就在瑣西。”
魔女覺得自己想起了一個人。
也許是由于未曾謀面,風靈們并沒有詳細描繪過他的樣貌。只是提到,他随身帶着一卷用海蝸牛染色的古老卷軸,追逐着物語四處流浪,凡是被記在上面的物語中的人與物都受到他的支配。
“如果你就是那位物語的魔法師,我相信你有辦法教我。”魔女說,“作為交換,我可以實現你的一個願望。”
旅行者卻抿着嘴搖了搖頭,稍長的劉海掉下來,蓋住了一部分眼睛。
“如果你仔細看一看,應該已經發現我其實沒有辦法幫你。你也無法實現我的願望。”
聞言,魔女更仔細地去看水銀鏡。
不知道為什麽,鏡面中的旅行者眼神有一點飄忽,仿佛他并沒有真正看到魔女,而是在洞察人之常情的反應後,假裝與她四目相交一樣。
魔女心念一動,分出一縷魔力伸入水銀鏡裏。
果然,水銀鏡的另一端依然是高塔自身的魔力循環!
換言之,鏡面中的動态并非來自另一位魔法師接通的魔法視訊,而是水銀鏡根據風靈的轉述模拟而出的音畫。
之所以能夠做到栩栩如生、以假亂真,當然是因為那些生動形象的描述全都來自旅行者個人的創作,風靈只是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他的文字而已。
這時,鏡中的旅行者莞爾一笑:“如你所見,我現在只是個沒有魔法的旅行者。”
“不過,我的确知道離開高塔的方法。”
魔女脫口而出:“是什麽?”
說完,她難得的、慚愧地低下頭,漲紅了臉。對方的時機把握得是如此精準,魔女終究還是在一瞬間忘記了他們之間只存在單方面的交流。
鏡中的旅行者竟是好像連這個反應都預計到了,十分貼心地留出了一段空白的時間。然後在魔女再次看向水銀鏡時,伸出右手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用自己的靈魂跟祂交易了世間所有知識的魔女呀,你的書架上難道沒有一本記錄如何離開塔的書嗎?”
魔女的茶杯——對準鏡子——舉起來了!
她很想怒斥對方戲耍自己很有趣嗎?誰會在交易規則內留下這麽明顯的漏洞?這麽明顯的漏洞自己又何至于這麽多年都沒有發現?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忘記了水銀鏡裏的并不是青年本人,只想把鏡子、跟鏡子裏的說廢話的人臉砸個稀爛。
但多年的高塔生活還是稍稍撫平了魔女火爆的脾氣。在被緩慢燃燒的怒火燒斷最後一根理智之弦之前,魔女突然想到,旅行者說的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我用靈魂交換了世間所有的知識,作為代價,我的靈魂被困于高塔之內。
這是規則。
那麽世間所有的知識是否應該包括離開高塔、解放靈魂的方法呢?
答案是肯定的——因為這也是規則!
魔女的魔力随着興奮的情緒高漲起來,從她的發辮開始,一朵有一朵長頸蘭接連開放,花芯中透明膜翼的風靈撲簌簌飛起,順着塔內的魔力向上旋轉,像一長串閃亮的小彩燈。
魔女也乘着魔力飛了起來。
她們不斷上升,直到塔頂。魔女推開了黃銅澆築的厚重門扉。
門後猩紅的地毯兩邊,是一座又一座望不到頂的書架。它們沉默不語,像高聳入雲的群山,又像無邊無際的深海。
這裏是在祂的圖書館中被标記為“知識”的書架,由于交易,現在作為魔女的思維宮殿而外顯。知識的魔女知道書架上每一本書的名字和收藏的位置。
作為書架現任主人的特權,通常情況下,魔女只需要稍稍撥動自己的思維觸手,書架上的書籍就會應她的心念而出現在手中。
然而這次,知識的魔女登上一段移動梯,從離自己最近的書架開始手動檢索。
因為從今天起,她要在浩如煙海的書架上尋找一本自己注定會忘記的書。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移動梯上升了多少高度。魔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平平無奇的書籍。
書的大小是最常見的十六開本,材料是最普通的白紙,字體也是最常用的銅版印刷體。書名裏既沒有“塔”,也沒有“魔法”,更沒有“規則”。書脊上作者的位置用花體字只寫了一個“H”。
如果旅行者在這兒,就會認出這是一本出自“知識之城”阿希多的書籍。
但魔女來不及注意這些了。
她感覺到自己即将翻開扉頁的手正在顫抖,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告誡她應當拒絕。實際上收納這本書的書架她從未拜訪過。如果不是這回嚴格按照順序依次排查,她恐怕永遠也不會主動涉足這片區域。
但她也知道這掙紮不過是暫時的。
因為她是用靈魂交易知識的魔女,求知的欲望一定會戰勝求生的本能。
魔女終于翻開了書頁。
鏡中的旅行者說的都是對的。
離開高塔的方法當然在世間的“知識”這一概念之內,魔女也從一開始就知道怎麽離開高塔。
但這個方法非比尋常。
所以作為自保,書從一開始就被隐藏在了書架的最深處。魔女所有的意識都在自發地規避它的存在。
也就是直到這時,她終于明白為什麽旅行者上來就拒絕了與自己的交易。
因為自己的願望和對方的願望,魔女的力量只夠實現其中一個。
“但我總要回報一下對方的好意,畢竟他告訴了我那個人的下落。等價交換,是我們魔女的品格。”
她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向所有尚未歸巢的風靈發出最後一道指令,讓風轉告它們去追随攜帶一卷海蝸紫的黑發青年,把從風中捕捉到的細語都講給追逐物語的旅行者聽。
“後來呢?”心急的女仆追問道。
伊澤爾搖頭:“不知道。”
“怎麽會!”
“因為魔女遣散了所有的風靈。除了那些小東西,還有誰能知道無人邊境所發生的事呢?”
伊澤爾無奈地攤開手。
“不過,從那以後,風中不再流傳高塔魔女的傳說。沒有人再見過高塔,也沒有人再見過魔女。”
他注視着女仆,溫和地笑着:“所以,您不妨認為魔女的确想辦法離開了高塔,并且往瑣西而去。這不失為一個溫馨的結局。”
“那她一定在路上出了意外。”女仆擺弄着瓷瓶中的花枝,“我就是瑣西人,從來沒聽過什麽跟魔女有關的愛情故事。”
年輕的女孩眼中含淚,為魔女一見鐘情的悲劇哀嘆不已。
嚴肅的管家卻冷哼一聲:“也不一定是出了意外。”
女仆滿懷期待地擡起頭,望着她。
“也許是那個少年沒看上魔女呢?也許少年長得跟魔女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呢?畢竟他們互不認識,彼此沒有任何了解。僅僅憑着風中的傳聞而共沐愛河,那是詩人們糊弄年輕女孩的拿手好戲。”
和她的表情不同,管家的手溫柔地、像安撫孩子似的,拍打着女仆的後背。
“夫人,您說是不是?”
奧黛忒夫人把小貝殼餅幹泡進椴樹花茶裏,就着銀匙抿了一口。
“唔——可愛情就是不可理喻的東西嘛。”
“夫人!”
“聽我說,吉——納——”
滿頭銀灰的夫人像個少女一樣俏皮地沖管家眨了眨眼睛——這一定是她打小就精通的花招——把對方的滿腹說教通通夾了回去。
“不可理喻地單戀,不可理喻地相思,不可理喻地求愛,不可理喻地嫉妒,不可理喻地分手……任何不可理喻地折磨、傷害、痛苦、甚至死亡,只要說是因為愛情,大家不都能馬上體諒嗎?”
她看向一旁沉默的旅行者:“物語裏頭大多是這樣的吧?”
“是的,夫人。”
奧黛忒夫人微微一笑:“不過,我不認為魔女不顧一切地要離開高塔是因為愛情。”
“就像吉納說的,生活又不是物語。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一見鐘情從此生死不離,未免把人想得太簡單了些。”
“可不是為了追求愛情,魔女為什麽要離開高塔呢?”女仆迷惑了。
“因為她想離開。”
夫人把茶杯放回茶碟,視線投向窗外。她的目光逐漸遼遠,仿佛越過了連綿的厄利孔山,望向更加遙遠的過去的時光之中。
“常常,我們都想對生活做出一些改變。但絕大部分時候,都缺少一個契機來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