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1 章 厄利孔(Ⅲ)

厄利孔(Ⅲ)

“大概魔力使用有點過量?” 伊澤爾忍着笑,俯下身問黑貓,“還能堅持嗎,艾爾?”

艾樂芙“咪”了一聲。

把白馬交托給伊澤爾,湖中騎士優雅地向他們告別。

“不見了!”芳妲又是一聲驚呼。

伊澤爾扶着她坐上馬背,然後一手攥緊兩根缰繩,一手拔出砍刀在林間開路。

芳妲那顆被霧妖捉弄了一宿的心總算是重新落回了肚子裏。

為了不讓一個人開路的伊澤爾感到無聊,也為了讓精神不濟的小黑貓恢複些精神,更是為了堅定自己登門獻唱的決心,她講起了狄比思特殊學校與奧黛忒夫人的淵源。

“我們的學校坐落在厄利孔山腳的南狄比思平原上,那裏本來是山頂的冰川沖刷出來的平地。每年春天,溫暖的南風從平原上長驅直入;到了冬天,高高的厄利孔山會擋住南下的寒流。總之是一塊風水寶地,單憑我們學校的財力無論如何也買不下來。”

“是奧黛忒夫人買下來送給你們的嗎?”伊澤爾問。

“不,它原來就是奧黛忒夫人的産業。”

“奧黛忒夫人的名字,我曾經有所耳聞。她是一位跟陛下有着血親的女伯爵,為了照顧自己的聾啞孩子而遠離都城。沒想到居然隐居在了這兒。”伊澤爾回頭問芳妲,“她們現在還好麽?”

女教師一時唏噓不已。

“我們學校以前就是那個孩子的住所。後來她夭折了,奧黛忒夫人觸景傷情,便搬到了現在的莊園裏。自從夫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全狄比思的聾啞兒童便都成了她的孩子。她見不得街上有人欺負他們,更希望他們有機會學習一技之長,能夠自食其力,于是牽頭籌辦了狄比思地區唯一一所收教聾啞學生的特殊學校。”

“每年,我們都要選派最優秀的學生去莊園實習以及度假呢。”

說到這兒,芳妲驕傲地挺起胸脯。

“我的弟弟,就是去年的優秀學生代表!”

艾樂芙熱情地踩了踩她的手背。

“我們的教室、桌椅、書本,一切的開支都由奧黛忒夫人而來。作為一所公益學校,我們卻無法從金錢上給予夫人任何回報。我們的學生又不會說話……”芳妲有些哽咽,“所以,其實我是帶着他們的使命而來唱一首歌。”

他們就這樣邊走邊聊,從沉沉的夜色走向泛起微光的黎明。越過榉樹與橡木的重重包圍,白色的莊園靜靜地矗立在河谷下游,初生的薔薇從茂盛的爬山虎叢探出粉色的笑臉,一滴露水從青草葉尖滑落。

靜谧像一根扼住黑貓與白馬脖子的套索,讓這些充滿性靈的生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伊澤爾擡起頭,不時地跟芳妲說幾句話,但更多地看向他們的頭頂。

也許是奧黛忒夫人的靈魂現在看來非常巨大,被長長的裙擺束縛在莊園上空,模糊的面目依然難以分辨表情,她垂着頭,面朝狄比思逡巡着,行動緩慢,充滿了留戀。

可随着曦光漸漸亮起,那綁縛她軀體的裙擺開始變得透明。仿佛重病下的軀體已經無力約束內在的靈魂,破殼而出的靈魂僅僅是出于本能尚且流連于原地。

但這種生死之間的中間态勢必不能長久。燦爛的陽光很容易混淆靈魂自身的性靈之光。當它在迷失中徹底忘記自我的那一刻,也就是她的肉體跨過亡者門檻的那一步。

不過,目前看來還來得及!

女教師在天亮前趕到了環繞莊園的薔薇牆下,沒有去跟門衛和管家耗費唇舌,而是帶着旅行者們轉到了最靠近奧黛忒夫人卧室的牆根。

“怎能忘卻過去的好時光……” 芳妲閉上眼睛,動情地唱到。

她同時想起自己小小的四口之家。它并不十分富裕,卻一度十分幸福,直到弟弟被診斷出先天性聾啞。

年幼的男孩從沒感受過豐富的聲音,也沒法調動語言來表達自己。走出家門,他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會對自己一臉嘲笑,為什麽有的人卻對自己露出不快的表情?

為了不給大家多添麻煩,漸漸地,男孩就不敢多出門了。

因為要多養一個人,芳妲在起夜時看過挑燈補貼家用的母親,也更少見到自己做海員的父親——聽說他為了賺更多錢跑起了更遠更危險的船。

在慘綠色的少女時代,芳妲一度怨恨過弟弟的聾啞。這個家庭的一切不幸都源自他的出生。

但是,這份怨恨往往堅持不到太陽落山。聽不見也不會說話的男孩乖乖地守在門口,等着給放學的姐姐送上第一個歡迎的微笑。

芳妲忍不住抱住弟弟嚎啕大哭。

可憐的孩子沒有造成任何人的不幸,明明是不幸不幸地降臨到了他的身上。

“……敬過去的好時光,我親愛的朋友,敬過去的好時光……”

透過薔薇花牆的縫隙,芳妲看見卧室的窗戶看了半扇,蕾絲紗簾輕輕掩着奧黛忒夫人的床。女伯爵的莊園歷史悠久,冰涼的石質建築浸透了時間的威嚴,芳妲卻從來沒有覺得它可怕。

離得遠的時候,她還因為霧妖的誘騙而打起過退堂鼓;但現在越是靠近,她越能感受到自己的心髒正渴求一般的激烈地跳動。

因為她知道,當東方的朝陽升起的時候,陽光會把莊園白色的外牆塗成淡淡的粉紅,和狄比思特殊學校當年發給她的入職培訓信紙一樣,是希望的顏色。

“……讓我們舉起友愛的酒杯,敬過去的好時光。”

女教師唱到第三遍的時候,伊澤爾加入了合唱。白馬靜立在一旁,像一根敬神的石柱,任由清晨的露水打濕純白的皮毛。

旅行者的歌聲像憂郁的夜莺,女教師清脆的歌喉是春天的雲雀。

天亮了,幸福的鳥兒們撲打着翅膀,一齊飛入明朗的晨曦中。

“你要回去了嗎?”伊澤爾問芳妲。

女教師摸了摸黑貓的頭:“學校白天有事。現在出發還趕得上。”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眺望莊園的目光,轉過身,對伊澤爾深深鞠了一躬。

“再次向您致敬,物語的魔法師。”

她趕在伊澤爾的否定前迅速說道:“我聽說過您的事跡,也聽說過一些傳聞。既然這是您的意願,我也一定會尊重。。”

伊澤爾似乎還想說什麽。

這時,“吱呀”一聲,莊園高聳的鐵門打開了,一個穿綠白條紋外套的男仆把他們一行請進了莊園。

“昨晚就是你們在莊園外唱歌嗎?”

芳妲認得說話的人。她穿着嚴肅的黑白兩色的長裙,是奧黛忒夫人從王都帶來的女管家,時常代表夫人來學校視察工作。

“是,是我。”她一把将旅行者掩在身後,磕磕絆絆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打擾夫人的休息,是……”

不等芳妲說完,管家劈手抓住她的胳膊,一邊拽着走一邊說:“夫人醒過來了,想見的就是你!”

聽到這個好消息,芳妲爆出一聲興奮的哭腔。

管家不得不停下來等她整理情緒,她打量了芳妲一會兒,認出了這個憔悴卻精神的年輕女人。

“你——是狄比思特殊學校的老師?”

芳妲含淚點頭。

管家的目光移向她身後的伊澤爾,問道:“你們是同事?”

旅行者笑着沖管家揮揮手,開口說:“不是哦,我們是在厄利孔山偶遇的旅伴。不過昨晚我也有一起唱歌。請問我能跟着一起去問候奧黛忒夫人嗎?”

“當然。”管家繼續在前領路,“莊園裏很久沒有來過你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了。見到你,夫人一定很高興。”

奧黛忒夫人的确病得很嚴重。她很消瘦,兩頰深深地下凹,黯淡的皮膚貼着骨頭,銀灰色的頭發也沒有什麽光澤。女仆在她腰下墊了三個墊子,支撐着半坐起來。

伊澤爾他們進去的時候,剛好聽見奧黛忒夫人在向醫生描述昏迷中的奇妙體驗。

“……一開始我感覺身體很沉重,與此相反,靈魂、或者說意識?管它是什麽,總之非常輕盈。”

“當我意識到這份‘輕盈’的感覺,它就從沉重的身體裏脫出了。向上,向上,不斷地向上。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只要一直向上,就能跨過閃耀的光輝之門,就能脫離人間的苦海,進入永恒的幸福之中。”

“就像泡在溫泉水裏,我的靈魂似乎都泡漲了,暈乎乎的、暖烘烘的。”

“我要繼續上升,可是我的腿,也可能是我的裙子,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住了?我大概花了很多很多時間想解開這個東西。然後我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歌聲——”

“夫人,在我的家鄉,我聽過一個說法。”

醫生推了推長長的鳥嘴上的水晶玻璃大眼鏡。

“老人們常說久病之人的靈魂會脫出他的身體。但這個過程不是一瞬間發生的。剛剛離體的靈魂會徘徊在他生前最熟悉的地方,不斷不斷地回想一生中最牽挂的事物。如果怎麽也想不起來,靈魂就會徹底離開身體,飛向天堂。但如果想了起來,那麽靈魂就會重新回到身體之中。”

“我冒昧問一問,夫人,你是想起了什麽呢?”

“我想起了‘過去的好時光’。”奧黛忒夫人微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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