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利孔(Ⅱ)
好在五彩斑斓的豹子态度很是友好,不僅沒有擺出任何攻擊的姿态,反而示意兩人跟它走。一路上它頻頻回頭,一旦狡猾的獵犬想要偷偷繞路,聰明的豹子立刻就跳過來,圍着她們繞圈,把人逼回原路上去。
芳妲也嘗試過開口呼救,但只要一吸氣,不規律的呼吸聲同樣馬上引起豹子的警覺。它不客氣地張開鋒利的獠牙,把她想說的話全都吓回了肚子裏。
就這樣,她們很快遠離了騎士與雄獅厮殺的地方,來到了一塊林間的空地。空地中心點着一人高的篝火,在濕漉漉的霧氣裏熊熊燃燒。不知隐藏在哪兒的泉眼汩汩湧出泉水,發出嗚嗚咽咽的歌聲。
顏色鮮亮的俳優,各個戴着描畫七情六欲的面具,在迷蒙蒙的月光下載歌載舞。
舞隊的中間,樂手曲着一條左腿,輕松地撥着手裏的吉他。
旁邊的醜角手忙腳亂,戴着眼罩,漏出興奮的下半張臉。
穿着金色絲綢裙子的女演員提着氣死風燈,和身披黑袍的歌隊和着節拍搖擺身體,齊聲歌唱。
聽到他們悠揚的歌聲,連樹枝上的小鳥也暫時停下了鳴叫。女教師坐在樹下的陰影中,忽然對自己貿然前往莊園的舉動升起了一股不确定。
這時,一個灰色的女人坐到了她們身邊。她戴着愁眉苦臉的假面,手裏拿着水煙袋。霧氣一樣的白煙,絲絲縷縷被她故意噴到女教師臉上。
艾樂芙率先受不了刺激的氣味。
黑貓打了個噴嚏,問她:“你是什麽人?”
“我?”灰色女人的聲音也像煙霧一樣飄忽,她呵呵笑着,“我的話語即使耳朵聽不見,也總在人心間響動。無論是坦途還是逆旅,總能化作各種形象,與你一起憂心忡忡地趕路。既遭人厭,又難割舍——”
“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女教師猶豫着張嘴,“我不知道……”
灰色女人不以為忤,幽幽地笑了:“南方的俳優們的歌聲蓋得住,你聽,我們身處的恐怖園地,看不見的濃霧外面,雄獅在狂嚎、母狼在吠叫。”
“南方的俳優們的歌聲卻蓋不住,那頭更加醜陋、惡毒、可怕的怪獸。它沒有兇惡的形體,也不屑于驚聲尖叫。它只對你打了個呵欠,不由自主地飽含了淚水。”
灰色女人悠悠地又抽了一口水煙,面具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
“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名字?”
只消看一眼,女教師的心裏瞬間淪為一片廢墟,無形的情潮洶湧地沒過她的四肢,讓她坐立難安。她努着嘴,試圖表達些什麽,上湧的情緒來到嘴邊,卻無法轉化為具體的詞語,把她的臉先是漲得通紅,随後迅速地灰敗下去。
“……也許,我們不該來。”終于,芳妲擠出了一句話。
“你在說什麽呀!”艾樂芙莫名其妙。
“我在想也許不該強求。今天前往莊園這麽不順利,或許就是上天的預示,我不該突發奇想地去給奧黛忒夫人唱什麽歌。”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其實奧黛忒夫人壓根不認得我,我也沒跟她說過話。我只在一次為學校募集善款的活動上遠遠地瞧見過她一眼。”
“就算今夜我們趕到了莊園,人家也不會給我們開門。哪個管家會允許一個不速之客半夜來打擾自己病重的女主人呢?”
芳妲笑容慘淡:“抱歉,小貓咪,因為我的一意孤行,把你也卷到危險中來了。”
濕潤的山霧在她眼底盈盈欲滴。
灰色的女人瞟了她一眼,和着臺上的音樂漫不經心地打着拍子。
“我們回去吧?”芳妲忽然說。
艾樂芙的紅寶石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如果你不後悔的話。”
“我……”
黑貓充滿人性化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伊澤爾有一首很喜歡的老歌。他在寒號海上暈船,我每天去唱給他聽。那時我還不會講通用語,只是在模仿人類的發音。不過,聽到我唱歌,他總能吃下去一點食物。”
“後來伊澤爾說,那是他爺爺最喜歡的一首歌。爺爺住院時,他每天下課去唱歌。聽到歌聲,爺爺總是笑得很開心。”
“有一天,下雪了。伊澤爾的家鄉從不下雪。他第一次見到雪。那天,他沒有第一時間去醫院,而是去打了雪仗……”
黑貓難得說這麽大段的話,說到這裏,見女教師若有所思,也就不必說下去了。她輕輕地抖了抖身體,仿佛要把經年的舊雪從她的皮毛上抖落。
灰色女人臉上的笑意卻徹底消失了,曾經如水一樣柔軟的目光猶如凝結的冰。
黑貓注意到她陰影一樣的寬大的衣袍背後,牽着一個低着頭的小男孩。從他身上散發出松柏焚燒後辛辣的氣息,以及濕漉漉的泥土裏腐敗的氣息。
雖然看不見男孩的臉,但艾樂芙認得這股氣息。它曾長久地盤旋在奧黛忒夫人的莊園上空,是名為“死亡”的氣息。
芳妲站起來,還在猶豫。五彩斑斓的豹子不知何時從霧氣中鑽出來,親昵地蹭着她的小腿,作勢把人往林子裏推。
她往前邁出一步,小男孩陰沉沉地擋在路上,從下往上翻出發青的眼白,把芳妲吓了一跳,收回的左腳不由跟右腳絆到一塊兒。
這時,從身後伸出一只胳膊,有力地撐住了女教師的身體。
歌舞的伶人們混若不覺,歌聲一絲一絲散入月明。
豹子不滿地龇起牙,卻被比月亮更皎潔、比月光更雪亮的長劍一劍揮退,夾着尾巴逃進了森林。
伴着長劍的舞動,濃稠的霧氣開始流動,像影子畏懼光明般節節潰退。
劍的主人也随之露出了他的身形。
純白的铠甲保養得當,嚴絲合縫,沒有一絲劃痕,邊緣用極細的藍色滾邊裝飾。頭盔上插着一根東方雄雞的尾羽,像太陽般閃耀着五色的彩光。
這位騎士似乎生來寡言,一句話不肯多說,揮劍對着灰色女人當頭劈下。芳妲一把講艾樂芙摟進懷中,驚惶地閉上眼睛。
然而現場沒有傳來痛苦的尖叫。
她大着膽子張開指縫,偷偷看見騎士一劍劈了個空。
灰色的女人就像她站立的陰影,是一團沒有實體的、蠢蠢欲動的霧氣。當利劍輕松地分開她的身體,便如霧氣一般消散。
那個有着可怕氣息的小男孩也跟着消失。
在他們曾經站立過的原地,“咔噠”落下一張戴過的、愁眉苦臉的面具。
芳妲好奇地撿起面具,舉到臉前。
“喂,等等!”匆匆趕到的伊澤爾急忙出聲阻止。
但已經遲了。
“誰若是落在我手中,便落進純黑的世界。”
“日光之下沒有新鮮事,幸福之中也難免想入非非。”
女教師的聲音從面具後傳來,聽起來百無聊賴,竟有些像灰色的女人。
“你鬼話連篇,最聰明的人也難逃蠱惑。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
“誰人不識得你呢,憂愁?”
說完,她幹脆地摘下面具,扔到地上砸了個粉碎。
最後一絲霧終于消散幹淨。
清澈的月光一照到彩衣的俳優們身上,就像細針紮破沸水表面的氣泡,一個接一個轉瞬即逝。
除了空地中還在燃燒的篝火,林間再沒有一點能夠證明這裏曾經進行過一場晚會的痕跡。
“這算什麽?厄利孔山的夢?”艾樂芙問。
伊澤爾回答她:“我聽說在有神之眷屬活動的山裏,霧妖會在明亮的月夜蘇醒。它們沒有強壯的體格,也沒有尖利的爪牙,是些喜歡窺探人心,作弄人類的小妖精。唯有心智堅定的人類能夠認出霧妖的名字僥幸逃脫。”
“我曾遇到過幾個幸存者,他們告訴了我霧妖的名字。一個說叫‘貧窮’,一個說叫‘窘急’,還有一個說叫‘衰老’。”
伊澤爾面朝芳妲,受到物語的影響,手按胸口行了個不倫不類的騎士禮。
“今天托您的福,我有幸得知了霧妖的第四個名字。”
芳妲不好意思地連連擺手:“真正要感謝的是這孩子。要不是她的鼓勵,我也許沒有那個勇氣。”
她的雙臂牢牢環住費芮,像是從黑貓小小的身體裏汲取了大大的力量。
“向您致意,艾樂芙小姐。”騎士單膝跪下,态度鄭重其事,沒有因為她是只貓而有一絲一毫的看輕。
黑貓好奇地看着他遮擋住全臉的頭盔:“你就是湖中騎士嗎?”
“是。”寡言的騎士打開了話匣,“我是個游歷大陸的騎士,有幸得到了湖中仙女的垂青,獲贈這柄寧芙的寶劍。懲奸扶弱,義不容辭。現在正聽任物語的魔法師差遣。”
“啊!”女教師忍不住捂嘴尖叫,“物語成真了!”
騎士從面罩下發出悶悶的笑聲。
當得知她們着急趕往奧黛忒夫人的莊園,騎士站起身吹了個口哨,一匹神駿非常的白馬穿林而出。這通人性的畜牲似乎很喜歡小黑貓,一見面就親熱地嚼了艾樂芙一绺毛發。
黑貓趴在芳妲手心,恹恹地翻了一下眼皮。
“她這是怎麽了!”芳妲關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