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8 章 葛萊茲(Ⅲ)

葛萊茲(Ⅲ)

決賽日當天,艾樂芙起了個大早。見伊澤爾還在呼呼大睡,黑貓從床頭櫃上縱身一躍——

“唔!”

伊澤爾捂着胸口坐起身:“艾爾,你不對勁。”

艾樂芙蹲在床尾,歪着頭看他。

伊澤爾越想越覺得自己對:“自從認識雷瓦,你就變得很興奮,到了葛萊茲更是天天往外跑。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只一天要睡十六個小時的小貓咪?”

艾樂芙不記得,艾樂芙不知道,艾樂芙翹起尾巴,跳到窗臺上,頂開窗戶,挺起鼻子對着窗外來去自由的清爽的風嗅了嗅,舒服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好吧,但願葛萊茲對得起你的真心喜歡。”擡手把一頭亂發撓成鳥窩,伊澤爾迷迷瞪瞪,趿拉着拖鞋往浴室走。

洗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麽,一邊擦臉一邊探出頭:“昨天我碰到投注員了。你今天買的誰?還是雷瓦?”

聽見艾樂芙“咪嗚”應了一聲,伊澤爾又問:“你就這麽相信他?”

雷瓦進步太快了。他的啓蒙教練昨天在采訪中手舞足蹈,稱贊少年的每項天賦都是為飛行競速而生。而晉級決賽的前七名中,也只有雷瓦一個輔助導航儀的使用者。他對導航儀的熟練操作,必然會為他在今天的決賽中增加不少優勢。

“咳咳,”伊澤爾清了清喉嚨,“我有必要提醒一下,身為好心的賭資贊助人,我有權利過問投注情況……”

然而伊澤爾聽到的是和水聲一道傳來的黑貓真誠的反問:“伊澤爾,難道沒有朋友嗎?”

言下之意竟是覺得給朋友押注表達支持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不需要考慮其它。

“伊澤爾報名的話,我肯定押伊澤爾。”

伊澤爾張着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這下全都被堵回了嘴裏。

爽朗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吹松艾樂芙的皮毛,絨絨的,像一顆蓬蓬的蒲公英花球。黑貓的聲音也像其中一朵小傘,悠悠旋轉着,落到伊澤爾身邊。

“比起這些,王子的夢想,伊澤爾押的什麽?”

王子酷愛飛行競速,是葛萊茲人盡皆知的事情。

在他五連冠的第二年,莊家不再開王子能否奪冠的盤口,轉而經營起能否沖擊冠軍的黑馬榜。

公共轉播屏裏正好播到好事的渡鴉采訪王子,問究竟是什麽支撐着這位自參賽起從未讓冠軍獎杯旁落的傳奇選□□打不動年年參加飛行競速大賽。

比黃金還要璀璨、比太陽還要耀眼的王子笑着回答:“雖然說是飛行,但飛行翼裝本質還是滑行吧。”

“如果飛得足夠快,一定能夠真正地飛起來。但這種極速,不真正與最優秀的選手一起競速是達不到的。”

他溫柔地拂過渡鴉機靈的小腦袋。

“我想起飛——就像你一樣——這就是我的夢想。”

渡鴉記者激動地要昏死在他的手心裏,用它沙啞的嗓音嘎嘎叫着:“殿下,我們永遠支持殿下!”

觀衆席上也一片沸騰!

看到這裏,伊澤爾順手推了一把鼻梁上的墨鏡:“很遺憾,我押的是不能。”

黑貓這回沒有跟他唱反調,毛乎乎的尾巴纏上他的手腕,像是無聲的贊同。

反倒是前座的男人聽到了,十分不滿地回過頭:“你懂什麽,外鄉人!”

他激動地揮動着手裏的大賽手冊,恨不得把種子選手歷史成績那頁砸到伊澤爾臉上。

“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殿下的成績每年都在提高——上一屆更是提高了一大截。要論對風的熟悉程度,沒有哪一座城市能與我們葛萊茲相提并論。我們的祖先曾是風之子。也就是你們這些沒見識的外鄉人才把葛萊茲叫作‘虹之城’!”

沒見識的旅行者卻淡定地反問他:“你讀過‘走路’的物語嗎?”

男人一下被問懵了:“走路?……沒有。你,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們在說的不是這個……”

“但你肯定讀過‘飛翔’的物語吧?”伊澤爾篤定地打斷他,“神使的飛靴、羽毛編織的天衣、騎天馬游行的女武神……哈,還有葛萊茲的風之子。人類虛構的才華不是為了描述存在,而要為了描述不存在。所以世上才多的是‘飛翔’的物語,卻難得有‘走路’的故事。”

“你看,即使在物語裏,人都不敢想象只憑自己就能飛起來。”

“就算,就算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我相信殿下無所不能!”男人梗着脖子,依然嘴硬。

這就是另一個維度的事情了。伊澤爾攤開雙手,聳了聳肩。

随着公共轉播屏裏傳來比賽即将開始的預告,這段小插曲很快被觀衆們抛諸腦後。

艾樂芙跳到伊澤爾左肩上坐好,紅寶石一樣的眼睛凝視着梅山賽道中選手們熱身時産生的冰晶,纖細的白雲卷曲成束,冰晶逐漸在風雲之中下沉,仿佛把天上的彩虹垂直拉扯到地上,在終點線附近形成一座天然的凱旋門。

“艾爾,在想什麽?”

黑貓蹭到伊澤爾耳邊,小小聲說:“伊澤爾,對。葛萊茲人飛不起來。從來沒有飛起來過。”

她沒有說如何得出的這個結論,也沒有說從哪裏論證了這個觀點。伊澤爾卻像得到了最強有力的背書一樣,挺直了自己的腰背,對着公共轉播屏打了個響指。

“雷瓦這小子,幹得不賴嘛!”

十四歲的地下城少年再次來到了梅山腳下——并且是以第一人的位置。

從山頂傾瀉而下的東風已達峰值,僅僅是靠近山腳就讓人難以睜開眼睛。它們沒過雷瓦,氣勢磅礴地湧入更前的賽道,使得整條賽段裏的氣流前所未有得紊亂。哪怕是飛慣了的葛萊茲老手,也不得不提起百分百的小心。

這時,輔助導航儀的優勢就凸顯出來。

令人眼花缭亂的數據滾過魔法光屏,雷瓦迅速掃過,把它們全堆到屏幕左側,然後在空出的屏幕右側只放大了一個窗口——裏面一條代表最優前進路線的紅線正在不斷自我修正。

雷瓦深吸一口氣,正要把模拟路線牢牢記在腦中。

梅山山頂突然風雲變色。

猛烈的東風把蔚藍的天空撕破一個口子,巨大的月亮從破口向底下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這是一年中這個蒼白天體離陸地最近的一天,月亮掀起的引力潮汐達到最大,仿佛一只無形的大手,把脆弱的雲、細長的藤蔓、搖蕩的水體、沒固定好的帽子、絲巾——觀衆們尖叫着拉緊座椅扶手——一切形态不夠穩定的事物都扯向天空。

激烈的水氣活動在梅山之巅交彙,擦出一道又一道閃亮的裂痕。

暴烈的雷霆在耳畔炸響,雷瓦眼皮一跳,看見自己左腕的魔法光屏暗了下去。

與此同時,一道金色的閃光掠過雷瓦身邊,直沖梅山山頂而上。

“殿下,不能上去,危險——”

狂亂的氣流被高高擡起,又重重打下。雷瓦伸出手,雖然看不見,但手臂傳來的觸感清楚地描繪出前方魔鬼爬坡的可怕風潮。

大大小小的渦流無時無刻不在互相碰撞,有的原地炸開,有的彙入更強大的漩渦,在不斷爬升的賽道中形成一道道無法預測走勢的暗流。

雷瓦硬着頭皮跟着往前才沖了一段,就感覺自己要被暴虐的自然撕碎了。平時乖順的風在此刻都揭開了僞裝的假面,露出随心所欲的本質。

在他上方,閃閃發光的王子幹脆地摘掉了從頭到腳的所有護具,連保溫用的馬甲也解開了,只剩下一件貼身的絲綢襯衫。東風把他的衣衫鼓得滿滿,他靈巧地一個側身,飛行翼從兩道渦流之間擦邊滑了過去。

兜頭劈下的風讓人張不開眼睛。王子居然就那樣雙目緊閉,只用單手控制着飛行翼,右手向前平舉,伸出大拇指測算風速。

“不能吧……”雷瓦震驚,“……這種原始的法子!”

坐在觀衆席上的觀衆們同樣一片嘩然。

轉播的渡鴉由于環境過于危險,不得不放棄跟拍魔鬼爬坡,跟其他選手一起在梅山山腳等待風暴過去。觀衆的神情此刻和轉播屏上的選手不謀而合,他們提心吊膽地目送着王子和雷瓦一頭紮進上山的風暴中,膽小的已經忍不住雙手握拳在胸口祈禱了起來。

“我支持輔助導航儀,是想殿下放棄飛行回去即位,不是要他的命!”

“拜托拜托,葛萊茲不能失去殿下!”

“不必拼到這個份上啊!”

“只要殿下能平安無事,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後面的少年別追了,求求了……”

嘈嘈切切的絮語滾進艾樂芙的耳中,黑貓不耐煩地蓋住耳朵,在伊澤爾大腿上趴下來。

“他們也沒有那麽支持王子的夢想嘛。”

伊澤爾伸手替她捂住耳朵,緩緩揉捏,舒緩着她的不适:“夢想本來就是孤獨者一個人的旅行。”

“不過要是沒有人看到最後,也未免太寂寞了。”

他抽出腰間的卷軸,艾樂芙的胸骨位置升起一座簡筆勾勒的金線塔。飛沙走石之中,無人注意到羊皮卷發出的淡淡青光。華羽的鳥兒如溢向高天的煙,瞬息就飛上了梅山賽道。

“樂園之鳥。”艾樂芙扒着卷軸讀起來。

那是自天國花園出走的美麗生物,餐風飲露,不肯落腳,是把永恒的放逐當作雲游的幸福之鳥。

當它振翅掠過梅山之巅,茫茫的青空便是它來過的尾跡。

“天晴了!”

金色閃電一樣的王子升到了梅山賽道的最高處,從這裏往下,将是整場比賽降速最快的沖刺段。

太陽也重新回到了天頂,宏偉的虹之門橫跨終點線、跨過所有觀衆的頭頂,熱切地等待它的主人。

華羽的樂園之鳥迎面飛來。

王子毫不留戀,帶着提到頂點的勢能一口氣向下飛去。暴烈的東風俯首帖耳,托舉着輕盈的有翼鳥繼續擡升,王子感覺自己的翼尖就快要碰到月引之潮湧起的浪頭。

他忍不住松開了左手。

地面又是一陣驚呼。

但王子已經聽不見了。

他就這樣全然地把自己交給風,任由引力的潮水浮載着東游西蕩。什麽賽道、什麽終點、什麽王位,什麽葛萊茲,全都不關心。

他就這樣第一個越過了虹之門。

地面上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然而王子還在飛行,越飛越快,根本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

“後來呢?”醫生從煮藥的爐前擡起頭。

“後來,高速與壓力碾碎了王子的身體。葛萊茲人搜集了落下的碎片,稱重後卻發現只有正常體重的三分之一。醫生說,王子為了減輕體重,曾在醫院重新燒制了自己的身體,把所有的骨骼都燒成了中空。也有人說,地上的碎片并不是全部的王子,他的速度已經在月引之潮的牽引下超越了肉眼可以觀測的極限。梅山賽道終點那道永不消失的、羽翼一般的長虹,就是王子仍在加速飛行的征象。”

裹在毯子裏的年輕人有一頭豐沛的黑發,因為發燒而起的潮紅褪去了,臉色還不免有些晦暗。一卷圖文并茂的羊皮卷攤在他的膝頭,旁邊還趴着一只聚精會神看着卷軸、仿佛能識字的小黑貓。

醫生啪啪鼓掌:“故事講得不錯。所以你是一個不錯的吟游詩人?”

“欸——”年輕人連連擺手,“我叫伊澤爾,是個追逐物語的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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