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圖伽(Ⅲ)
“是……內城搜查隊。”雷瓦顫顫巍巍地說。
伊澤爾也透過窗縫往下看,穿着白麻制服的蒙面人五人一組,正沿着街道一戶一戶檢查。
白色,在地下城代表着清潔與地位。比如外城的移民,就不被允許使用白色。象征刑罰的猩紅在蒙臉的面巾上繪出猙獰的獸紋,仿佛那蟄伏在白色之內的是一頭正在怒目而視的上古兇獸,讓人見之心驚膽戰。
伊澤爾在心裏迅速推算了一下,發現搜查隊來得很快,基本上是甄選一結束發現人數不對就被派了出來。
伊澤爾忍不住探出頭去,想要看得更清楚。即使在他讀過的有關陀圖伽的記錄中,也只有其中一本手劄提到過內城搜查隊的大名。
——陀圖伽的白衣死神為了搜捕一個逃跑的內城人,一路窮追不舍,直把人逼到跳礦洞才了結。
難道這一次她們也要這樣對付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麽?
作為本地人的雷瓦對搜查隊的恐懼遠遠超過旅行者。從見面起一直表現得很順從的少年忽然抓住伊澤爾的腰帶用力往裏一拽,想把人拉離窗口。
嗵!
伊澤爾的胳膊肘撞到窗棱上發出一聲悶響。樓下的搜查小隊聽見這不自然的動靜,互相交換了幾個手勢,徑直向旅店走來。
“怎麽辦?怎麽辦?”弄巧成拙讓雷瓦懊惱不已。
伊澤爾捂着發麻的手臂默默龇牙。
“對不起!”雷瓦神色更慌亂,“都是我不好。我總是什麽也做不好。她們馬上要來了——我這就走,這就走!”他的聲音逐漸染上哭腔。
緩過勁的伊澤爾卻叫住他:“城門都關了,你要走哪兒去?”
“我,我沒想那麽多。先跑出來再說。”雷瓦抽噎,“陀圖伽這麽大,總有能躲一個人的地方……吧?”
“躲哪裏?躲回礦洞?”
雷瓦激動地抹了一把眼淚:“您也這麽想?我的确有想過背着搜查隊的路線再溜回礦洞。她們一定想不到!”
伊澤爾搖頭:“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至少,從過來人的角度不是個好主意。”
雷瓦卻意外沒有因否定而沮喪,只是重重洩了一口氣:“……果然不行嗎?”
“我還挺好奇,你為什麽沒有埋頭直接跑出城去,反而躲到我房間裏來了?”突然被黑貓在脖子上哈了一口氣,伊澤爾連忙表态,“當然我并不是在質疑你的魅力,艾爾。”
“是從天而降的貓大人說我跑不出去的。”雷瓦眼中會說話的艾樂芙俨然不是只普通的小貓咪,他繪聲繪色地學起黑貓的腔調,“陀圖伽人,跟外鄉人,長得不一樣,守衛肯定能認出來。”
這時,跳到窗臺上的黑貓甩着尾巴敲得窗戶啪啪響。
“先生們,我是不介意你們再暢聊下去,但搜查隊要上來了。”
小小的一居室只要推開門一眼就能望到底——雷瓦這下徹底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放了——衣櫃?床底?還是冒險貼到門背?
伊澤爾卻不慌不忙:“這就要靠你了,艾爾。”
他兩手穿過黑貓腋下高高舉起,像舉起一位國王。王驕傲地挺起胸脯,在胸骨中央,從幽暗的夜幕下浮出一座簡筆勾勒的金線塔。
“開門!”
搜查隊用從老板那裏繳來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門。那一句叫門真的僅僅只是儀式性的通知而已。她們各個身形直逼兩米,在平均身高堪憂的地下城如同巨人一般。當五個巨人全部擠進房間內,反客為主,反而把伊澤爾和貓給擠了出去。
走廊裏,旅店老板也拘謹地站着,不斷拿袖子抹着頭上涔涔冷汗。等搜查隊把客房翻了個底朝天走出來,馬上恭敬地帶路去下一間。
女巨人行走在逼仄的走廊裏,仿佛沉默的冰川。
咳咳咳——
當她們路過旅行者的身前,驟然混濁起來的空氣誘發了艾樂芙的嗆咳。伊澤爾抱緊了小貓不斷抽搐的身體。
“它怎麽了?”一個女巨人停下腳步,像顆成熟的果樹,彎下腰仔細查看艾樂芙。
她甚至伸出手想摸摸它緞子一樣的皮毛,但是看到自己跟岩石一樣粗粝的皮膚,頓了頓,又縮了回去。
伊澤爾扼要地說明了小貓的病症,憂心忡忡地詢問內城是否有可靠的寵物醫師;得到否定的回答後,又一臉焦急地打聽一會兒能否出城。
“九號!”
聽到領頭的隊長在叫自己,女巨人沖伊澤爾遺憾地搖搖頭。
“今天不行。”
她似乎很少有使用通用語的機會,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一句簡單的話也說得很慢。
伊澤爾的失望溢于言表。他緊緊抱着他的貓,手指卻努力放松,不去增加可憐的小東西身上任何一點額外的壓力。螢石吊燈的青光在他臉上打下一大片陰影,像是把他身體裏的熱氣也打掉了一大片。黑貓躺在他手心,呼嚕嚕的胸腔像一口老舊的風箱,每一聲都在吐出靈魂的碎片。孤獨的旅行者無助地抱着他唯一的同伴,勾着伶仃的脖頸,好像抱着行将崩潰的全世界。
可怖的猩紅獸眼垂視着他們,在隊長第二次召喚自己時,終于宣判了他們的命運。
“這個給你。”她遞給伊澤爾一張薄薄的圓片,似乎是幾種陀圖伽特有的石材壓到一起再打磨出來的,看不出具體的工藝。
“這是?”
“我的通行證。出城時還給守衛。”
“感謝,太感謝了!感謝您的善良與仁慈,願愛與祝福始終伴你身側……太感謝您了!”
數不盡的好話從旅行者的舌尖流出。完全沒想到能有這樣的轉機,伊澤爾激動地伸出雙手去接圓片。結果胳膊伸出去了,才發現手裏還抱着貓,一時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女巨人的面巾輕輕顫了一下,雖然看不見,但伊澤爾莫名覺得她正在笑。她把圓片放到伊澤爾手心——黑貓的身邊,指尖小心地碰了一下艾樂芙耳朵尖尖上的聰明毛。
“它叫什麽?”
“艾樂芙,也可以叫她艾爾。她都能聽懂。”
“艾爾——真聰明。”
不再多說,她邁開長腿,追上自己的小隊。
“我們也走吧。”
伊澤爾看着再次空起來的走廊,像是自言自語,然後轉身回房拿好行李,往城門方向走去。
有了搜查隊員的通行證擔保和奄奄一息的貓咪小姐,守衛只是在例行盤問中多加了幾個問題,便骨碌骨碌搖動開門的手柄。
“城裏還在搜捕雷瓦那個叛徒,破例也只能給你開一條縫。快走吧。”
伊澤爾再次發揮起高超的修辭素養,先是義憤填膺地怒斥叛徒雷瓦如何掃了甄選觀禮的興致,接着情真意切地從搜查隊員誇到城門守衛,甚至當着守衛的面,連人家肩上灰撲撲的石莺也能誇出一句美貌。
沒有人不愛聽好話,哪怕身處非自願的加班之中。守衛笑呵呵地揮手止住伊澤爾,催促他趕緊走。
伊澤爾從善如流,再三感謝後,走向僅容一人通過的城門縫。
這時,被他誇過的石莺像是要回饋他的善意,撲騰着翅膀朝伊澤爾飛去。
守衛一邊拉石莺腳上的鏈子,一邊笑着叫它回來:“送到門口差不多了,人家養的貓可是會吃鳥的。”
石莺起飛得突然,幾人間距離也短,翅膀才扇了兩下,就飛過了伊澤爾的身位,眼看就要飛出陀圖伽的城門,卻像一頭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空氣牆,叽叽叫着摔到地上。
“什麽東西?”
“啊呀!”
衆目睽睽之下,城門之間的空地上突兀地出現一個少年,像是受了什麽驚吓,跌坐在地。左手邊落了一頂五彩斑斓的黑帽子。
伊澤爾心頭頓時咯噔一跳——
那是他從“看不見的死神”物語中借出的隐身帽,一旦被人撞破,就會失效。
少年露出的皮膚蒼白到幾乎透明,一看就是陀圖伽人。
“雷瓦!他是雷瓦!”
守衛們立刻反應過來,有的高喊捉叛徒撲了上去,有的開始搖手柄關閉城門,還有的大罵伊澤爾這個卑鄙的外鄉人,要連他一起抓回去公審。
城門前亂成一鍋粥。
艾樂芙沖着伸過來的手就是一爪子,然後蹬着對方的臉幾個騰挪跳到雷瓦身上,咬着他的衣領往外拖。
“快走!”
雷瓦來不及起身,四腳并用地往外爬。伊澤爾猶嫌他不夠快,直接對準屁股用力踹了一腳。雷瓦一個咕嚕滾出城門,回頭卻看見門縫越來越窄,已然不夠一個成年人擠出來了。
“伊澤爾先生!”
像是被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所震懾,正在合攏的城門突然卡頓了一下。
雷瓦一喜,深吸一大口氣,正要再接再厲。腳下的土地忽然開始激烈地抖動。他第一時間把黑貓揣進胸前的口袋牢牢護住,整個身體壓低趴伏在地,努力向城門方向匍匐前進。
平時堅硬的大地此刻變身為柔軟的大海,地面如同起伏的波濤,揚起漫天石土如同浪尖上的泡沫。受到這樣的沖擊,陀圖伽的城門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拉鋸,忽然向反方向撐開。
透過洞開的城門,雷瓦看見暗紅色的軟流從底下穿透了陀圖伽的地面,嗆人的硫磺氣味撲鼻而來,艾樂芙開始猛烈的咳嗽。
恰好,地動突然暫停了一瞬,灰袍的旅行者像一道不起眼的煙塵趁隙沖出,拉起地上的雷瓦,奮力向地面沖去。
幽藍的地火在逃亡者們的腳下盛開,頭上是落雨般砸下的斷石。天崩地裂中維系着陀圖伽與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條細細的石橋。它沒有任何支柱作支撐,一端連着陀圖伽,一端不斷擡升伸向地表。一看就絕非人工所能,而是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第二波地動襲來。
“快跑!”
細細的石橋像根發瘋的琴弦,伊澤爾一行就是上面三顆身不由己的小石頭,誰也不知道這首瘋狂的樂曲何時會演奏到極限。
只是當琴弦繃斷的一剎那,雷瓦心有靈犀地回頭看了一眼。
紊亂的氣流沖散了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孢子,幻覺的幕布被無情扯下,暴露出地下城讓他無比陌生的形象。
被岩石包裹的陀圖伽孤懸于茫茫硫磺火海之上,像一口置身極焰地獄中的活棺材。
“這就是最安全的城市麽?”
即使平安回到地面,想起這趟地下采風之驚險,伊澤爾依然不免瞠目結舌。
雷瓦卻駁斥了這種觀點:“那只是你們的說法。我們從來不覺得陀圖伽安全。”
“陀圖伽落成的那天,全體居民曾集體做了個夢,夢見沒有光的天會塌陷,把陀圖伽掩埋。從那時起,每個陀圖伽人一出生就被反複灌輸這件事。”
“我們前赴後繼地補天,不過是要盡可能把這一天推遲。”他想起自己曾在礦洞裏看到的情形,不由苦笑,“可惜我們一心一意只顧擡頭補天,忘記了補天挖的卻是腳下的石頭。”
天塌和地陷,你永遠不知道哪一個會先到來。
艾樂芙從口袋裏冒出毛絨絨的小腦袋:“既然都知道會塌,為什麽不搬走呢?”
“因為天還沒塌的時候,陀圖伽就是最安全的城市呀。你們——大家——不都這麽說嗎?”
荒原的熱風吹亂雷瓦的頭發,帶走汗水,帶來一種奇妙的涼意。
這是貨真價實的自然的風。
但真的吹到了這夢寐以求的風,雷瓦卻發現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麽激動。
他從懷裏愛惜地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手記,封皮上用潇灑的花體字寫着“詩人”的大名。
那是他偶然從一個外城移民手裏得來的遺物。
手記的主人早已在搜查隊的追捕下消失在礦洞深處。但雷瓦一直偷偷保存着這本已經被摩挲到發黃的小冊子。
“我聽過那些外城移民的笑話——他們說陀圖伽是藝術的墳墓——但我确實不懂。”當時還只是個男孩的雷瓦坐在詩人身邊,“你說風是一股芳香。可是陀圖伽禁止香料,什麽是芳香?又說風會被萌芽的嫩枝張臂捕捉。可是陀圖伽也沒有樹。它們是長得很大的菌子嗎?但菌子并不會像人一樣動……”
大胡子的詩人哈哈笑道:“傻孩子,風是看不見的。我所能描述的不過是風的痕跡。”
“那麽我要到哪裏才能看到風的痕跡呢?”
“到地上去。到葛萊茲去。”
——那裏有世界上最漂亮的風。
“詩人說的是真的嗎?”雷瓦認真地向伊澤爾詢問。
灰頭土臉的旅行者也笑吟吟地看着他:“百聞不如一見,為什麽不親自去看一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