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圖伽(Ⅱ)
天塌和地陷,究竟哪一個會先到來?
這個問題放諸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構成問題——
輕而清的天空怎麽會塌?
伊澤爾擡頭向上望去。
高高的祭壇頂上是又黑又沉的天空。
天空之上是看不見的由岩石、熔岩、與泥土組成的一千尺厚的大地,大地之上是陽光之下明珠般散落的一座座人類城市。
它們如此廣袤、如此繁榮、如此沉重地壓在所有陀圖伽人的頭頂。
也是先民們用以交換地下城永不陷落的代價。
偶爾,石質的天空會漏下幾絲小雨。有時,堅硬的岩壁會滲出幾縷熔流。這可能是由于地上一場突如其來的豪雨,也可能是由于哪裏興起了一座新的貿易之都。
地上的居民通過觀星來預測自己的未來。陀圖伽人通過觀天來推演地上人世的更替。
也因此,在所有其他旅行者關于陀圖伽的描述中,陀圖伽人似乎生來對美食、金錢、人欲都沒有興趣,他們把全部的人生只奉獻給一項關系到城市命運的神聖事業——
補天。
今天就是本季度的最後一個月頭,例行舉辦甄選的祭壇統一對內城與外城開放。屆時,陀圖伽所有年齡在十四到四十歲之間的男性居民必須集體參加這場選拔。通過者将在下一季度成為一名光榮的補天人。
所謂的神聖甄選內容其實簡單得出奇——只要一個人能從礦坑開采出一塊補天石再一路背到祭壇頂上,就算成功。
但真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這一切并不如字面上那麽容易。
參選者不僅要僅憑肉眼分辨礦藏、娴熟地使用開采工具,還要身強體健、頭腦靈活,能在複雜的地形環境中迅速選擇出最優線路,并用最快的速度到達祭壇。
與土生土長的內城居民相比,僅僅是第一條分辨礦藏就足以把九成以上的外城移民篩掉。
不過伊澤爾注意到,人群中新落戶的兩個夥計興奮地拿着參加甄選的號碼牌,正在商量省力的辦法。旁邊的旅店老板看着他們,一臉豔羨。
“我想起來了,他們的商隊做的是試金石的買賣——這可真沒法比!”
補天,字面意義即把特殊礦洞開采出的黑色岩石拿去修補頭頂的人工天幕。它們像一口倒扣的罩子保護了脆弱的地下城,無須任何支撐,把陀圖伽與自然的風霜雨雪隔開,也把陀圖伽與人間的白雲蒼狗隔開。
那些補天剩下的邊角料,就成為陀圖伽屈指可數的特産,也是跋涉到此的行商們夢寐以求的試金石。
由于質地堅硬,偏軟的黃金劃過試金石表面,很容易留下寬窄不一、色澤不同的條痕。老道的金匠憑借一塊上好的試金石,便能準确地分辨出純金、混金、真金、假金。
外城人觀禮的位置在臨近祭壇的道中。已經陸續有汗流浃背的參選者經過伊澤爾面前。由于終身生活在地下,陀圖伽人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個子也不高大,但各個筋肉強健,重心沉穩,背着幾乎等身大小的岩石健步如飛,即使走到試煉的末尾也不見減下多少速度。
比他們再晚一些經過的參選者,逐漸喘起了粗氣,腳步也開始虛浮。伊澤爾在地平線上遠遠望見了那兩個夥計相互扶持的身影,心中暗暗計算了一下名次,想來自己很快就要與這兩位新鄰居說再見了
和其他激動的觀衆不同,既然沒有那種要定居內城的狂熱,甄選在伊澤爾眼中只剩下無趣。他費勁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不由慶幸艾樂芙由于身體抱恙,沒有跟着來湊這個無聊的熱鬧。
他掏出蘸水筆,試圖對着筆記中的“陀圖伽的補天秘聞”補充一些新內容,卻實在想不出什麽值得額外記錄。
果然還是得找機會跟內城人深入接觸一下嗎?要是能深入內城生活就更好了。所以應該報名參加甄選的。不過艾爾的情況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一個參選者成功登頂祭壇,歡呼的熱浪如潮水般從伊澤爾身後湧來。灰袍的旅行者充耳不聞,一個人沿着空曠的街道往回走。
旅店靜悄悄的,好像一個人都沒有一樣——就和空曠的街道一樣——就和整座外城一樣——确實,店裏所有的人應該都去圍觀今天的甄選禮了。
不對!
伊澤爾突然意識到,哪怕整個外城的人現在都在祭壇那兒,至少有一個聲音一定還留在旅店裏。
此時的旅店未免太過安靜了!
伊澤爾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他左手打了個響指,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樓上,一腳踢開房門。只見艾樂芙窩在沙發上,旁邊坐着一個陌生的少年。軟乎乎的毛爪貼着少年的胳膊,看起來十分親密。
兩只頭吻尖銳、皮毛褴褛的獵犬一前一後,閃現般咬住少年的後頸與手腕。他個子矮小,皮膚蒼白,幾乎透明。
這是個典型的陀圖伽人!伊澤爾驚訝極了。可這會兒他不去祭壇,到這兒來幹什麽?
“你是誰?”
獵犬的鼻息噴在少年裸露的皮膚上,讓他一動不敢動,話也說得結結巴巴。
“雷瓦!我叫雷瓦!”
少年本能地想把雙手舉起來。但他才稍有動作,獵犬冰冷的利齒就逼得更緊,仿佛下一口就要咬穿他薄薄的表皮。艾樂芙伸出肉墊按着少年的手背,想要緩解他的緊張。兩只樹寧芙的獵犬感應到她的動作,連忙松口退下。
有了艾樂芙的擔保,伊澤爾幹脆地解除了召喚,不過眼神很有些不善。
他指了指會客的桌子:“過來,離我的沙發遠點兒——然後把這是怎麽回事給我說清楚。”
雷瓦幾乎本能地遵照成年人的命令起身。艾樂芙站起來想要跟過去,卻被突然襲來的咳嗽又打趴下。伊澤爾心疼地把小黑貓撈到自己懷裏。
兩只雪白的爪子扒着伊澤爾的前襟,圓圓的貓頭卻倒向了少年。
“風。雷瓦身上,有風的氣息。”
“見面時你也這麽說。”雷瓦咕哝着,一點也不意外,顯然已經跟會說人話的貓有過一定深度的交流,“但風是什麽樣的呢?”他向着黑貓低下頭,“陀圖伽從來不刮風。”
風,又是風。伊澤爾猛然看向艾樂芙亮晶晶的紅眼睛,這是不是意味着——
“你的嗆咳能止住了?”
艾樂芙“喵”了一聲,邁着堪稱優雅的步伐從伊澤爾懷裏悠悠走了出去。她不客氣地擡起右爪,雷瓦心領神會地伸出胳膊。黑貓順着胳膊爬上雷瓦的左肩,團身找了一處舒服地方趴下。感受到肩窩傳來的絨絨的暖意,雷瓦一動不敢多動,老實地交代起來。
正如伊澤爾所推測的那樣,雷瓦的确是生長在內城的陀圖伽人,今年剛滿十四歲。
“你們也知道,十四歲是陀圖伽人成年的年紀。從此以後,他們必須每季度參加甄選,被選上的人會去補天,那落選的去做什麽呢?”
——這就是只有內城居民才得以知曉,外城的移民們所不知道的內情了。
按照雷瓦的說法,已成年的陀圖伽男人只有兩件事可做——補天,或者挖礦。其他的所有工作都由女人們分擔。
“其實我并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這對陀圖伽人并不重要。從出生起我們就被集中在保育院裏由女人們共同養育。懂事之後,女孩們需要學習烹饪、紡織、護理,也需要學習語言、數學、建築。但男孩除了需要鍛煉好他的身體準備補天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用學。”
說到這裏,雷瓦很不好意思地向伊澤爾展示他缺乏肌肉儲備的小細胳膊,跟他的長相剛好相反,顯得十分不那麽陀圖伽。
“您看,以我這個身體素質,能活着長大已經是僥幸,再要通過甄選就純屬妄想了。他不無自嘲地笑笑,“三年內沒有死在礦洞裏就是我最好的下場。”
這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麽從甄選禮溜掉了,伊澤爾心想,只是不知道他是怎麽跑到了外城的旅店,又怎麽結識的艾樂芙。
不過擅于傾聽的旅行者明顯低估了雷瓦的傾訴欲。在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心中還懷有更離經叛道的、卻不能向任何陀圖伽人言說的秘密。
“但就算我像其他陀圖伽人一樣強壯,我也不想去挖礦,更不想去補天。”
“難道你喜歡看孩子?”
雷瓦卻激動地張開雙臂。被驚動的艾樂芙靈活地跳到他頭上,不滿地多踩了兩腳。
“唔——”他抱住腦袋,眼睛卻亮晶晶的,“我想去看看地上的風。”
黑貓窩在雷瓦頭頂,尾巴左右搖擺,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說實話,一個從礦洞裏偷溜出來的少年身上難有什麽好聞的味道。就算洗幹淨了頭臉,現在他的鞋面、褲管、衣擺上還到處都是灰黃的土痕。但當時他從旅店背後的小巷穿過,驟然流動起來的空氣為正在嗆咳的黑貓送去一陣清新。
當即,艾樂芙撐起小小的身體,用頭把虛掩的窗戶頂開一條縫。
活潑的風撲進來,黑貓追着風像一條液體流出去。
無影無形的風有時信息量大得驚人,大到足夠為采風的旅行者指引出物語的流向。
無影無蹤的風有時也單純得很,單純到只夠為一只貓驅散她鼻端揮之不去的嗆人煙火。
艾樂芙縱身一躍,像一道閃電、一支利箭、一朵烏雲,犀利、精準、輕輕跳到了雷瓦的心口上。
咚——咚——咚——
從遠到近,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又一聲接力般的鐘聲。鐘聲越過他們的旅店,不做停留往城門方向傳遞過去。緊接着從城門方向傳回骨碌骨碌的響動。
雷瓦跟伊澤爾同時臉色大變。
雷瓦:“是警鐘!”
伊澤爾:“為什麽突然關城門?”
他們對視一眼。
雷瓦本來白到透明的臉色此刻比鬼還要難看。
伊澤爾逐漸明白了一切。
“她們在找你。”他篤定地指着少年,“她們要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