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孓
辛晚睡覺姿勢很不老實,徐時瓒每次都要替人将掉出來的被子掖好。
天才蒙蒙亮,她靜悄悄地垂着眼,連同所有生機被一同遮掩住。
辛晚難得這麽安靜,叫徐時瓒的一顆心好像也跟着死寂了下來,空蕩蕩的。
他輕輕地在人的額頭上親了下,最後和人抵着鼻尖,像極分別前的情人,依偎着低喃,說盡心中情話。
可是徐時瓒其實不會說情話。
所以最後他也只是定定地望着人,視線最後定格在她肩上的咬痕。
上面還露出一點的緋紅,每一個齒印,都是辛晚曾經短暫地被他刻進骨裏擁有過的證據。
徐時瓒其實很少去回憶之前的故事。
他的前半生兜兜轉轉過了很多次,大多是無聊而空洞的,剩下那點都是無邊的苦痛,将他壓得嚴嚴實實,叫他在往後的日子裏,沒一刻都十分艱難。
然後辛晚出現了。
徐時瓒從此開始去回憶那些曾經和她待過的日子了。
直到窗外的幾只鳥雀發出幾聲清脆他才回過神。
窗外的天色不甚明亮。
他頂着一點黑幕出門。
夢境裏甜蜜而叫人沉淪,每一瞬的存在都那麽真實,因此辛晚醒來廢了不少功夫。
身側空蕩蕩的,被褥寒涼,不知道人走了多久。
她飛速地起身換衣服,偶然間碰到自己的手指。
冷冰冰的。
辛晚強穩住心神,壓住自己心頭的微顫,然而手腳還是發冷,連系腰帶的手指還在發着抖,幾乎叫人的動作都遲鈍起來。
她無奈地展一下眉,攥緊自己的手指,強壓住一顆無處安放的心,拿起桌上的劍準備出門。
猝不及防掃到另一把。
徐時瓒出門沒有帶本命劍。
劍修的劍是另一重命根子。辛晚根本無法猜出他留下來的企圖,只是輕微地發着顫,将那把劍拿起來,眨幾下眼,壓住眼眶的酸澀,跟着手腕上隐隐約約的紅線追出去。
徐時瓒不知道多少次用這玩意追過自己的行蹤,沒想到這一次也被自己反着用了一次吧。
辛晚想着,艱難地擠出一個笑,發現嘴角重的幾乎擡不起來,只好放棄。
紅線牽扯着人往未知的地方去,越靠近,辛晚心頭的不安越重,那地方的路線實在叫人眼熟——就像曾經來過一樣。
辛晚竭盡全力去沉靜下思緒,努力讓自己回憶——什麽時候見過呢?到底是什麽時候……
“渡河有亂,不少魔守着呢,姑娘別去啦!”剛從另一個地方回來的婦人拽了一把她,好心提醒。
渡河,渡河!
辛晚終于想起,連同眼眶也猝不及防掉了一顆淚,她慌忙擡手,捂捂眼,壓下心頭酸澀才繼續:“什麽亂?”
那老婦人見她這副模樣也不敢耽誤,只是小聲開口:“我也不知道。”
辛晚勉強彎彎嘴角,和她道了謝,往前跑得步子更大。
徐時瓒,你個騙子。
下次再也不要理你了。
她恨恨地想。
渡河邊風很大,獵獵的寒風将徐時瓒的的袍角吹得作響。
“本命劍不在麽?”渡河周遭都是些難纏的亡魂,稍微有點動靜就都出來了。
徐時瓒立下血陣,将它們全都壓下,那些亡魂急躁不安地嚎着,連同徐時瓒的的腦子也被它們叫的一抽一抽痛着。
“總要留點東西。”徐時瓒忽然輕聲開口。
聲音太輕,而風太大,以至于颉龐幾乎要以為是他的錯覺,也是直到這一刻,才發現,經歷了數十次輪回,原來徐時瓒也是有所牽挂和留念的。
命盤轟然開啓,連帶着牽扯出不少金線,一根根,都連串着血陣上面壓着的亡魂。
徐時瓒定定地望着那些東西,望着他背負的數次罪孽,很輕地彎了下嘴角。
時光的洪流推着他不斷走着,命盤給予他重來數十次的命運,也将在最後一次讓他承擔由此牽扯出的所有因果。
徐時瓒動了下唇,好像要說什麽,颉龐想,可能和他唯一的牽挂有關。
可是最後又停住了。
按照慣例,興許不久,他就會被遺忘,徹底成為滄海一粟,最後成為辛晚無從提起的生命過客。
他沒能擁有辛晚的永遠。
但沒關系,在他不完整的人生裏,已經全都是辛晚了。
他一步一步朝光亮聚集的地方走去。
那裏白光刺目,明明是最光明的地方,但徐時瓒永遠沒辦法擁有他的亮了,那裏一片漆黑。
“徐時瓒!你想幹嘛?!”風和聲音一同灌入耳邊。
徐時瓒震驚回頭,看到了來人。
辛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風灌進她的眼睛、耳朵、嘴巴、喉嚨……
實在是太難受了。
好像有刀片一寸寸淩遲着,叫辛晚半句話也說不出了,她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
好奇怪,明明她不喜歡哭的。
辛晚被迫在徐時瓒手下茍且偷生的時候就經常裝哭騙他,他那個時候經常會冷嘲熱諷幾句,然後相信她,無論辛晚說什麽,基本上都會拐着彎的答應。
可這一次,她明明不是裝的。
好像狠狠嗆了一口水,喉嚨幹澀說不出話,進去的水只能通過眼眶掉出。
辛晚艱難動動四肢,想要上前,哪怕只是拽着他的一點衣袖,告訴他:“不是說會有以後的麽?我都保證了的。”
然而她最終什麽也說不出。
徐時瓒朝她笑出來。
辛晚記得她第一次見到他想到的——漂亮得像開在黃泉的曼陀羅。
黃泉這兩個字實在不好聽,早知道打死也不會這樣覺得的。
金線一根根從光陣裏出來,将他四肢每一寸皮膚都勾住,他們拖拽着,将他卷入那片未名之地。
金線刻入他肌膚,很輕松地就洇出血。
“師姐。”徐時瓒喊她,身上的金線被染成血:“要一直一直記得我。”
辛晚踉跄上前,被颉龐攔下。
她喃喃開口,不知道該問誰:“他要去哪?徐時瓒……他……”
一句完整的話在嘴裏打得七零八散,怎麽也拼湊不起來。
颉龐不願再看,轉身,将辛晚拖回安全地方:“輪回數十次,命盤早亂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不知道多少個輪回……總之,都疊在一起了。”
“什麽?”辛晚一邊試圖掙紮開,一邊艱難地消化所有信息,她眼睛已經掉不出眼淚了,只能看到紅腫的眼和上面的血絲。
“我聽不懂。”她捂着耳朵,拒絕理解。鼻子一酸,看到徐時瓒一點點遠離,半個身子蹲在地上,艱難地繼續掙開颉龐。
“渡河無緣無故多出的亡魂,六五不穩的魂魄,他和我同樣都有的疤痕,我對他的多加照拂……”颉龐艱難地說出每一個字:“你真的還不懂麽?”
辛晚搖頭,視線只能看到徐時瓒一點點遠去的身影,耳邊同樣只剩下呼嘯的風聲。
徐時瓒像被血線操控的提線木偶,一舉一動都十分艱難,金絲束縛他的身子,稍微一動就會滲出數不盡的血。
而他卻還是要緩慢又珍視地,将放得好好的、辛晚親手做的,歪歪扭扭的香囊拿出來,最後熨帖地藏在離心髒最近的地方。
好像要将整顆心都填滿。
可是辛晚的心卻空了。
好像漏了個大洞,被渡河的寒風一吹,灌進去了不少,在胸膛呼嘯着,叫人酸澀。
她半跪在地上,看見徐時瓒的身影一點點消逝,四肢跟着一點點僵硬。
她自诩不是什麽多大愛的人,只是有恰到好處的善良,于是在這一刻問:“疊在一起就一起……”
“六五之所以能活,是因為我每一世都活着,倘若、數十次輪回,你知道的,他殺了不少人,倘若真的疊在一起了,有多少殺戮。”
辛晚一開始還只是哽咽,到了最後連抽泣都無聲了,她抱着膝,坐在原地。
“還不一定會出事。”颉龐狀若安慰,可話語空洞,連他自己也不信。
命盤的光一寸寸退去,那些亡魂漸漸都消失了,整個世界于是又一派和平了。
恰巧太陽自東升起。
光線一點點普度大地,還混着血腥的空氣也清新起來,林子裏的鳥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可是明明是一派風和日麗,辛晚卻仿佛回到了那片連綿的雪日。
那一天,他的父母慘死在他周圍。
他的目光依舊遲鈍而死寂,定定地望着遠處。
只是這一次,再沒人可以上前抱一抱他,給他一點溫暖。
辛晚再怎麽用力也無法到達他身側。
只能看他松開手裏的劍柄,然後孑孓一人,走向外面的漫天大雪。
自此,他的人生至落幕,拼死相求,也尋不到瑩瑩燭火,再無人給予他片刻溫存。
徒留他一個人。
還有一章!
ps,因為今天的兩章分開發啦,大家注意前面還有一章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