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樹葉沙沙的聲音明明也不大,風也并沒有将徐時瓒說的話吹散,辛晚的卻仿佛抓不到他說話的重點一般。
她吶吶開口:“什麽?”
“我問。”徐時瓒目光淩厲又冰冷,說話之間,手指抵上她的脖頸:“你是誰?”
“你在開玩笑麽?”她開口,發現自己的嗓子很幹澀,每一個字都很艱難地吐出。
徐時瓒沒有回話,似乎是衡量該不該繼續問下去,手指輕微用力,看起來打算殺人滅口。
辛晚被他寒涼的手指凍了一下,垂下頭才發現他尾指圈着一根用靈力形成的、細細的繩線。
她動了下自己的手指,果然在自己的手指尾端找到細線的另一半。
辛晚總算知道,包括之前的清風館和這次,為什麽他總是那麽快的就将她找到。
腦中将所有事過了千百次。
辛晚不知道他那一句“你是誰”是開玩笑的還是真的,只能艱難地揚起下巴,對上他冰冷的、毫無內容的眼。
他用的力氣越來越大,辛晚可以獲取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時間不容許她多做思考。
她決定賭一把。
辛晚合了下眼,擠出幾滴眼淚。
“阿瓒,你不記得阿姐了麽?”
徐時瓒被她喊的稱呼刺到,手指扣得更緊了一點,他的語氣和目光一樣兇:“好好說話。”
“我們一起去故安城找神醫治病,結果故安城不太平,你在與幕後黑手決鬥中意外受傷,我趕着去救你,沒想到中了陷阱。”辛晚腦子飛速運作,一邊開口一邊将謊話圓滿。
徐時瓒對她的殺心已起,但他好像不記得了,辛晚只能用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去給他不記得所有的一切下賭注。
倘若說自己是他親人,或許能活下來。
徐時瓒總不至于連自己的親姐都殺……吧?
“阿姐。”徐時瓒冷嘲了一下,眸中的質疑濃得快要漫出來:“你說我就要信麽?”
辛晚急促地呼吸,将自己的尾指展示給他看,她信誓旦旦:“你信的,不然你就不會特地找來問我——你看,我們尾指上的線還是你特地纏上防止我們彼此找不到的。”
徐時瓒和她對視了幾瞬,忽然牽起嘴角:“那我肩上的傷呢?你的劍就落在不遠處……你捅的,不是麽?”
辛晚心中驚駭,面上不顯,感嘆所幸月光不夠亮,沒照出她臉上幾抹屬于徐時瓒的血。
她定定地、不偏不倚地回望:“要麽你也捅我一劍,比比看傷口究竟是不是我刺的。”
“好啊。”徐時瓒點頭,似乎也覺得是個好主意,彎下身将劍拿了過來。
辛晚看着他蒼白的手指握着劍柄,一步一步朝自己走過來,一顆心七上八下,晃晃悠悠的,好像飄在空中的一枚風筝,找不到落腳地。
兩個人恍若正站在天平兩端僵持,只要有一個人稍微動作,就能引發一連串的效應,這決定了辛晚會不會掉入深淵。
寒風吹過,發出飒飒的動靜,空氣忽然動靜,在偌大個林子,忽然萬籁俱靜。
徐時瓒一劍推出。
劍刃破風的聲音灌進辛晚的耳朵。
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意料之外,疼痛并沒有來臨,淩厲的風擦過她周遭,叫她恍惚好像又活過來了,心跳一點點恢複正常的頻率,只有血還在滾燙的湧動着,告訴她剛剛經歷着多麽心驚膽戰的一場。
罩在身上的網破開,徐時瓒離她半步之遠,沉默地和她對視。
辛晚微微松了口氣。
知道自己暫時脫險了。
“我們不親近是正常的。”辛晚不敢離他太近,始終和他隔半臂,試圖給他灌輸錯誤的記憶:“我們父母分離兩地,以至于我們也不常見。前段日子父親離去,你也中了仇家的毒計失明了,我于是過來找你,照顧你陪你一起來故安城治病。”
徐時瓒不回話,不知道信了沒。
辛晚怕他再這樣想下去,遲早會想起來,心亂如麻地開口:“你眼睛好了,我也該回去了,母親很挂念我。”
“母親就只挂念你麽?”徐時瓒忽然開口。
辛晚才發現話裏的漏洞,微微懊惱,又繼續:“自然也挂念你,只是你和她同樣不親近,她于是就随你去了。”
“阿姐願意陪我治眼睛,卻不願意陪我治傷麽?”他于是又說。
辛晚剛郁結,頂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硬着頭皮:“願意的願意的,治好傷我再走。”
徐時瓒握着劍柄的手松了又緊。辛晚所說的看起來沒有什麽破洞,可她的言行舉止,都透出濃濃的奇怪,叫人摸不着地。
辛晚也有些沒底,她不确定徐時瓒記得多少又忘了多少,所說的一切都只能依葫蘆畫瓢,怕他起疑心。
她心驚膽戰地走在前面,生怕徐時瓒在後面忽然捅她一劍。
“阿姐。”他忽然開口。
辛晚大氣也不敢喘,她聽到自己十分凝澀的聲音:“什麽?”
徐時瓒彎了下嘴角,照例露出一個很乖巧的微笑:“忘了問了,我叫什麽?”
為了不讓徐時瓒起疑心,辛晚只好和他又回到了故安城。
天剛好蒙蒙亮,辛晚怕自己和徐時瓒一身血腥引得他人注意,拉着徐時瓒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庭院。
剛剛躲過幾個熱熱鬧鬧出門的婆婆,辛晚利落地推開門,剛準備進去就碰上迎面出來的饴糖,吓了一大跳。
“剛打算出去找你們。”饴糖小聲嘟囔:“姐姐身上怎麽這麽髒?”
辛晚将徐時瓒也拉進來,推着人:“右側第一間是你房間,先去沖洗一下吧。”
她正正好拽到他受傷的那邊肩膀,牽扯之間又湧出了一片血,暈開。讓白袍上幹涸的血面又鮮亮起來。
辛晚松開手指,僵在原地,心虛地蹭了下鼻子。
徐時瓒看着那汩汩出來的血洞,沒說話。
“我給你請郎中!”辛晚上道。
徐時瓒這才把視線收回,他步子沒停地往辛晚說的那地方去,慢吞吞地扔下一句:“勞煩阿姐了。”
饴糖在旁邊呆愣愣地看着一切,再回望了下直拍自己腦袋的辛晚。
“原來話本說的都是真的。”他吶吶。
“什麽?”辛晚這才終于留意到隔壁還有一個他。
饴糖“嗷”了一聲:“有情人終成姐弟啊!話本都是這樣寫的。明明前些日子你們還是……”
他沉默,兩個手指相對,做了個手勢。
辛晚:……
她将它的腦袋推開。
“疼死鬼頭了。”饴糖咋咋呼呼。
“你聽着。”辛晚板着臉:“前些日子,是因為要掩人耳目所以我們才那樣子的,從今往後,我們是一對姐弟。”
饴糖覺得她的話繞來繞去,聽得人暈暈乎乎,可她的目光太認真和專注,連帶着饴糖也認真地點頭,一臉誓不辱命的模樣。
辛晚點頭,打算給他拿幾塊糖,忽然聽見徐時瓒房裏不小的動靜。
她又驚又怕,擔心徐時瓒想起來,連忙往裏面走。
剛匆匆忙忙地推開門,她就看到了徐時瓒單薄的脊背。
他的後背線條流暢,膚色很白,仿佛許久不見天日一樣,骨頭微微突出,籠在長發後面叫人看不真切。
徐時瓒帶着一雙充斥寒意的眼側頭看過來。
他的手指攥着一瓶藥粉,地上還灑了其他的,顯然剛剛只是一場意外。
辛晚松了口氣,後知後覺不大好意思,垂着腦袋打算出門。
徐時瓒彎了眼:“阿姐不來幫我上藥麽?”
辛晚:??開什麽玩笑
陽光透過窗棱撒進來,照在辛晚的臉上,她面上有一點細小的絨毛,被光一照,顯得她很無害乖巧的模樣。
徐時瓒離她很近,能聞到她身上木質的冷香,他甚至一歪頭就能看到她烏黑柔順的長發和脆弱纖細、不堪一擊的脖頸。
他狀作乖巧順從的模樣,往她那邊靠了下,感受到她一瞬僵硬的動作和身軀。
在辛晚看不到的地方,他五指屈起,離她後頸不過半寸距離,仿佛輕而易舉就能将她的脖子折斷。
他不相信辛晚的話,或許只是真假參半,剩下的一大部分全是利用的虛情假意。只是每每下手,總會有片刻的、很不明顯卻始終忽略不了的猶疑。
徐時瓒想,雖然他記憶全失,但總會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世界惡意滿滿,敏感謹慎才能保命。
辛晚确實沒注意到徐時瓒的小動作。
她苦惱地盯着那個血窟窿,心說自己下的還真是死手啊。
那血怎麽也止不住,徐時瓒稍微動作就崩裂傷口,流出鮮紅的血。
辛晚皺眉,往上面灑了厚厚的好幾層藥粉。
徐時瓒還沒說話,她就已經很共情地覺得痛得不行了,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徐時瓒:……
怎麽會沒反應?真不痛麽?
辛晚納悶,揚起頭看他。
徐時瓒面色蒼白,唇色也很淡,整個人散發着虛弱的病感,一雙眼卻還是冷冷的。
辛晚心頭一跳,有種被毒蛇纏上的感覺,冰冰涼涼的,叫人下意識感覺危險。
她停了動作,和徐時瓒對望。
藥粉化開,空氣裏彌漫着苦澀的味道,叫人聞起來心情就沉重了。
辛晚垂下眼睑,避開他的眼,覺得空氣粘膩膩的,叫人難以呼吸,壓在心頭上,像一塊怎麽移也移不掉的大石頭。
門外幾聲敲擊。
辛晚回神,聽到郎中的詢問,将門推開,讓人進來,順便帶走了室內難言凝澀的氣息。
她退了出去,最後沒忍住,往徐時瓒那邊瞟了一眼。
發現徐時瓒的目光好像始終粘在她身上一樣。
他面上很冷,直到辛晚擡眼和他對上才露出一個很淡的笑。
“阿姐慢走。”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抵是辛晚始終沒将那塊靈石随身帶着,攔截了他跟徐時瓒通風報信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辛晚幹脆給靈石下了幾道禁令,把它封得嚴嚴實實。
颉龐大夢睡醒之後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也看不到一切,在石頭裏大叫:“喂?怎麽了?我怎麽看不到聽不到了?排擠我麽?”
辛晚任他亂叫,給他留了一整個房間的發揮空間,退出去找藥包給徐時瓒熬藥。
藥材騰起濃郁的霧氣,聞起來很嗆,叫辛晚皺了下鼻子。
她握着小扇,沒由來地想——要是徐時瓒是個好人就好了。
要是他永永遠遠都是對她裝的那副乖巧模樣,要是他沒有給自己下什麽生死咒,要是他一點也不想殺自己……
“藥要熬幹啦!”饴糖忽然出聲,将她吓了一大跳。
辛晚拉回飄散的思緒,心說這些假設也真夠沒意思的。
一切都發生了,倒不如老老實實許願徐時瓒一輩子想不起來。
她瀝幹進藥渣,想叫饴糖把藥給人送過去。
饴糖癟嘴,拒絕。
他剛剛在門口潛伏看了徐時瓒許久,沒到幾瞬就被發現。
明明對方還沒有說話。
饴糖還是覺得他和以前一樣讨厭,被吓得趕緊退出來,不敢多看了。
辛晚推了下他的腦袋,伸手對着他。
“什麽?”
“我剛剛把糖都給你了,還我幾顆。”
饴糖嗷嗷大叫:“不行不行不行!給了我的就是我的。”
“聽話。”辛晚循循善誘:“哥哥要喝藥了,分他幾顆糖好不好?”
饴糖拒絕:“他都多大人了還要吃糖——我看他也不像會怕苦的樣子。”
辛晚想了想,自己也想象不出徐時瓒被苦到的模樣。或許有可能偷偷把藥倒掉。
她想,彎了下嘴角。
饴糖打算悄悄溜走。
被人拉住領子:“饴糖乖,給我。”
饴糖:……
“怎麽你也拽我領子了!”
上過了外傷的藥,郎中還順道給他開了幾劑麻沸,想叫他好好睡一覺,因此辛晚推開門的動作特地很慢很輕。
沒想到她剛邁了一步進來,徐時瓒忽然睜開眼,直直地看過來。
他的眼睛很亮,瞳色很深,看過來的時候帶着很明顯的警惕和提防,這讓辛晚莫名想到了秋葉師姐養的那只小貓。
它就是這樣的。
因為流浪得久了,沒有安全感,頭幾天剛被師姐撿回來的時候就成日不睡覺,秋葉不放心,悄悄給它喂了藥。
但辛晚每次偷偷去看它的時候,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對上它的瞳。
仿佛它從來沒有睡着過,只是作的一場假象。
因為它們時時刻刻都在流浪,随遇而安又無處容身,所以才要裝作在哪都可以的模樣。實際上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将它們喚醒,使它們豎起全身的毛,然後跳上高處,叫人難以碰到,發出虛張聲勢的幾聲叫喚。
辛晚忽然軟了一下心。
可能是因為小師弟也很像那只貓,于是很輕而易舉地就讓她動容和心軟。
“藥給你放桌上。”她輕聲說,刻意避開徐時瓒的眼。
“謝謝。”徐時瓒開口,目光卻只掃過那碗藥,沒有打算動它的樣子。
“已經涼了的。”辛晚忍不住補充。
徐時瓒“嗯”了一聲,很輕。
辛晚原地等了一會,和他又繼續僵持了起來。
她知道徐時瓒這樣的人,警惕又多疑,不會那麽輕易卸下心防,所以就算他找不出辛晚的差錯,也短暫的确認這個地方是安全的,也不會輕易碰辛晚遞的藥。
“你是不相信我麽?”辛晚垂下眼睑,碰了下那碗藥——已經涼透了,叫人難以下咽,可惜又得再熬一碗了。
徐時瓒有輕微的怔忪,他沒有馬上接話。
理智告訴他,不作為才是最優解。
但是很奇怪的,他總是忍不住确認辛晚的神情,想要知道她此刻有沒有不高興。
大概麻藥還是有一點作用的。
因為此刻他的情感遠遠戰勝了他的理智。
他聽到自己開口。
“沒有不信,我喝。”
哈哈!想不到吧,真的失憶啦!
大家腦補一下,師弟是個狠人,就算失憶了誤會師姐是自己親姐也喜歡上然後對她表白。
師姐:(髒話),沒見過這麽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