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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下了步辇,在侍女的攙扶下款款邁過門檻,走進了這座久不見客的宮院。
她似乎是故意盛裝打扮了一番才來,滿頭珠翠閃得人晃眼,極力地彰顯自己的華貴。
“真是許久沒向皇後請安了,”貴妃滿臉志得意滿的笑容,開口便是毫不掩飾的陰陽怪氣,“皇後養病養了也快半年了,怎麽氣色一點都不見好?還站在窗口,這外面風大雨大的,若是一個不小心再吹倒下了可怎麽辦,也沒個人在身邊提醒提醒。”
“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都給忘了。皇上怕人擾了皇後清靜,特意讓皇後搬到了這僻靜的地方來,還把原本的宮女太監們都打發了。”貴妃掩唇笑着,不留情面地奚落道,“不過我這人愛熱鬧,還真想象不出一個人住在這裏是什麽樣的感受,這難不成平日裏想喝杯茶,也要自己燒水?”
皇後站在窗口沒有動,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妧璃垂眸不語地旁觀這段往事,不知心裏作何想。
“哎呦呦,就是這種眼神,皇後娘娘又要訓話了,可別又是嫌咱們吵鬧,要把咱們給趕出去呢。”貴妃故作誇張地捂着心口。
身後的侍女見狀上前搭腔,奉承讨好道:“娘娘今非昔比,如今這宮裏,哪還會有人敢對娘娘不敬?”
貴妃扶了扶鬓邊的東珠:“也是,本宮……”
皇後懶得聽她們一來一回地唱戲,淡淡地打斷:“有話直說。”
她眼裏澄澈無比,像是無垢的天山雪水,沒有半點世俗的欲念,無論是憎惡還是祈願。
平靜的話語一出,盛氣淩人的貴妃無端就落了下乘。
本是志得意滿地來,奚落了半天卻發覺自己還是低人一等,貴妃終于忍不住撕開了薄薄的假面:“盛妧姝,你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嗎?”
“我不想聽你吵鬧,有話要帶就請便,不想說就請回。”皇後不疾不徐,直接點破了她的來意——自己現在在阖宮眼裏都是個大麻煩,若不是皇帝讓她帶話來,就算貴妃腦子再不好使,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試探皇帝底線。
貴妃一噎,又想到自己的來意,冷哼一聲笑道:“皇後深宮清靜自然無人敢擾,不過你那寶貝妹妹……不知今夜名動京城的妧璃姑娘首次登臺獻舞,會是何等盛況呢?”
皇後眸中冰封的水面驟然碎裂,露出底下的暗潮洶湧。她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唇上失了血色,整個人看起來蒼白脆弱。
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妧璃忽然失控般地拂袖,看不見的氣勁撞在牆角那株被厚厚的雪層壓彎了的梅樹上,“簌簌”幾聲,雪落了一地。
貴妃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得一驚,連退幾步,正好撞向了阮蘇蘇。
阮蘇蘇不閃不避地任由她穿過自己的虛影。觸碰到的一瞬間,貴妃只覺得身上倏然湧起一陣刺骨的陰寒之氣,四肢瞬間變得冰冷僵硬,像是被什麽超出認知的存在魇住了。
“鬼上身”這三個字忽然就閃現在了腦海裏,貴妃臉上霎時一白,在雪地裏踉跄了一下,再也繃不住表面上的高貴,尖叫着跑出了院子:“啊啊啊!鬧鬼!這院子裏鬧鬼!!”
阮蘇蘇:“……”
不是“鬼”要上你身,是你自己往“鬼”身上撞的喔。
鬧了這麽一出,原本壓抑的氣氛陡然消散。阮蘇蘇看向眼裏還殘留着些許不忿的妧璃,眨了眨眼:“還氣不過的話,我們再去吓吓她?”
妧璃:“……”
雪地上腳印雜亂,皇後恍若未見,只是沉默地看向牆角的梅樹,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之後她轉身回屋,再出來時,久違地換上了一身盛裝。
盛裝的皇後一步步踩在雪地裏,道路濕滑,她的步伐卻極穩,緩而堅定地邁向那個命中注定糾纏不休的方向。
阮蘇蘇知道,皇帝這麽做是想讓皇後失态,想看她匍匐在塵埃裏,卑微乞求。可盛妧姝會如他所願嗎?等她見到了皇帝,又會說些什麽?
“姐姐從未告訴過我這些。”妧璃忽然輕嘆。
阮蘇蘇:“……诶?”
怎麽突然願意坦誠了?
“你都看出來了,我也沒必要再隐瞞。”妧璃無所謂地笑了笑,藏了許久的秘密終于有得見天日的一天,她眼裏也難免多了些釋然的意味,“闖入鬼域的很少有人能追到姐姐這一層,大部分都是被我處理掉的。”
“那倒确實,你太有迷惑性了。”阮蘇蘇連連點頭以示贊同,“無論是長相氣質還是華麗的技能特效,都完完全全是boss等級的人才能擁有的!”
妧璃:“……?”
“哦,沒什麽,是在誇你呢。”
“……謝謝。”
“對了,闖入鬼域的人很多嗎?你一般會怎麽處理?”既然妧璃願意交談,阮蘇蘇也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不多,南平山是一道屏障,會将鬼域隔絕。不過……由于鬼域封閉,魔氣無法自給自足,有時候會需要點獻祭品。”妧璃若無其事道。
“……”
阮蘇蘇沉默了一瞬:“你說的‘獻祭品’……不會就是闖入南平山後被騙進來的人吧?”
“沒錯,雖然鬼域的信徒們實力微弱,卻會設法迷惑對手,然後趁其不備抓進鬼域來。只要成功進入鬼域,任憑對手如何強大,都很難輕易脫身,”妧璃點頭,有些意外地看向阮蘇蘇,“你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不瞞你說,我就是被‘抓’進來的‘獻祭品’之一,”阮蘇蘇話音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自願的。”
妧璃:“……”
看來還得教教她們辨別什麽人惹得起什麽人惹不起。
不過,也不能全怪她們,畢竟……
“你太會隐藏實力了,連我都被你騙到了。”妧璃輕笑。
不,你被騙到的好像不是這一點。
阮蘇蘇略有心虛地笑了笑,真誠道:“本色出演吧。”
太陽還高高地挂在天上,空中卻忽然開始飄起了雪花。
阮蘇蘇伸出手,雪花只在她手中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很快便消失不見。絲絲縷縷的涼意從雪消散的地方傳來,像是雪花在傳達最後的短暫訊息。
皇後在恢弘的大殿前短暫停留,盛裝的裙擺在雪地裏留下長長的陰影,金絲暗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說來也奇妙,盛妧姝和妧璃身為親姐妹,年齡相仿、身形相似,可舉手投足之間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或許是身份和經歷的差別,兩人明明相距不遠,卻又仿佛相距甚遠。
一位是鳳冠霞帔之下不堪重負的矜貴,一位是燈火中輕盈起舞的漫不經心。
宮裏的人總是低眉垂眼、行色匆匆,連走路都不敢擡頭,生怕看到什麽不該看到的、知道什麽不該知道的,以至于招惹禍端,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像這冬日裏的雪花一樣。
皇後心緒飄遠,目光被檐角上騰雲駕霧的祥龍所吸引。這樣的裝飾正殿裏處處可見,衆人都只道是尋常,無人在意也無人會多看一眼,可她卻生平第一次,從中感受到了枷鎖在身、有翼難飛的悲哀。
良久,她一層一層邁上階梯,無人阻攔地跨過門檻,步入殿中——皇帝早已等候多時。
也許是因為許久沒有見面,也許是因為她久違的盛裝,皇帝眼裏難以掩飾地閃過一抹驚豔,怔怔地注視着她攝人心魄的眼眸——眸中像是盛了星河,如深淵般神秘難測,她逆着光,矜貴孤傲的氣質恍若神女。
殿中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掩飾自己的失态:“皇後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皇後并不想陪他明知故問地演戲,緩緩垂下眼眸,長長的睫羽在臉上留下一片淺色的陰影:“沒有你的授意和默許,她不會去找我。”
皇帝臉色微沉,不悅道:“所以你是來質問朕的?”
皇後不卑不亢:“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都無濟于事。這次來,也不是奢求你高擡貴手。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應該說清楚。”
不等皇帝回應,皇後擡眸,一字一句道:“我是奉太後懿旨嫁與你為後,我父親是迎戰外敵誓守邊疆的忠勇大将軍,我兄長亦是堂堂正正心系天下的賢士。”
“謀逆罪名從何而來你我心知肚明,盛家從沒有做錯過什麽。”
“魔淵之火将燃,爾等執迷不悟,被自我的狹隘蒙蔽了視線。往後這偌大天下,還會有南國的蹤跡嗎?”
皇後唇邊勾起一抹淺笑,在殷紅唇色的映襯下,無端讓人戰栗。她沒有停留,說完便徑直轉身朝外走去,将皇帝的呵斥和怒聲都抛在身後不予理會。
她在殿外擡起頭,頂着灼目的日光和漫天的大雪,望向無邊的天際,仿佛從那一刻起,她的靈魂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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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麽會說“魔淵之火将燃”?
是最後的詛咒谶言?還是我遺漏了什麽關鍵點?阮蘇蘇心頭一震,不禁陷入思索。
随着皇後的離去,天空逐漸暗沉下來,景色凝滞人影散去,昭示着眼前的劇情告一段落。
按照系統的任務來看,這段記憶裏還剩下兩個有關盛妧姝的主線劇情點,至于其間缺失的線索和信息……
來路上瞥見的破敗府邸景象忽然閃現在眼前,直覺般地引導着阮蘇蘇。
沒有時間猶豫了,按照貴妃所言,“今夜”便是“妧璃”在月江樓上首次登臺獻舞的日子,看皇後這決絕的模樣,定然會有所舉動。
在那之前,阮蘇蘇必須在這段記憶中探索到魔種的來龍去脈。
“你要去哪?”妧璃本還沉浸在舊事裏,卻被阮蘇蘇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了思緒。
“國公府,”阮蘇蘇正色道,“我想知道這一切源頭的魔種是從何而來的。”
妧璃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都城舊景:“知道又如何?都是舊事了,沒有人能改變既定的結局。”
“你難道不想知道,一個從未離開過南國的女子,是如何能夠獲得魔種,并将其觸發的?”
阮蘇蘇的眼睛在陽光下色澤淺淡,她眼尾微微彎起,像是洞悉了一切,蠱惑般的話語在虛無中回響:“是誰暗中推動了一切,将你我引向注定的道路——無聲無息地陷入鬼域的泥潭?”
“而且,”一句熟悉的話在眼前一閃而過,阮蘇蘇記不清那是什麽人在什麽地方說的,只是下意識地低語出聲,“對我而言,從沒有‘既定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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