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南,将影子拉的斜長。
兔子望着松子一行的背影,心中生出幾分傷感。
聚時熱鬧,別時冷清,果不是騙人的。
嗚咽一聲,玄鳥從兔子腰間的魂玉裏鑽了出來:“我就知道這個沒良心的會忘了帶我。”
兔子将眼角的濕潤抹去:“他還沒走遠,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不必,你們這裏靈氣充沛,對我休養生息很有益處,只要你不趕我走就好。”
兔子笑道:“你放心在這裏休養,不會有人趕你。”
玄鳥幽怨的嘆了口氣,便鑽進了魂玉裏。
薔薇摸着懷裏抱着的弓道:“其實我也想随着松子一起去北冥,那将軍府把我打至半死,還未給我個交待呢。”
桑齊瞥了一眼道:“那将軍府就是打死了你也不會給你個交待,除非你打回去。”
薔薇彈了一下弓弦:“等我傷好了,就打回去。”
桑齊撲哧一聲笑道:“就你那兩下子,還等着我去救你?”
薔薇臉憋的通紅,不說話,心裏暗暗下決定:一定要勤加修煉,不能被桑齊瞧不起。
文寧道:“行了,我們回去吧。”
回至洞前,兔子突然擋住了桑齊的去路:“你要在我們這裏待多久?”
“你們這裏?”桑齊吹胡子瞪眼的指着文寧道:“我聽這個混蛋說你現在是這裏的大王,本虎就不同你計較了。但這個山沒有你的時候,我們就在了,所以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你們?”兔子看向文寧,“包括你?”
“那個……”文寧惡狠狠的瞪了一眼桑齊,一雙眼睛飄忽不定,“進去,我同你慢慢說。”
桑齊則滿不在乎的拉着薔薇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們就別進去了,讓那個混蛋給你們大王好好解釋。”
“我……”薔薇剛想說些什麽,但看到兔子的神色就閉了嘴,此時還是沉默為上。
兔子走進洞裏,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就等着文寧的解釋。
文寧坐到兔子對面,十指交叉握的緊緊的:“我是個谪仙,你知道吧?”
兔子點點頭。
“我當年做神仙的時候,與亦圖是關系很好……”
“亦圖?”兔子皺眉道:“天夷山的山神?”
她從《神州錄》中斷斷續續得知天夷山的故事,也慢慢拼湊出天夷山的過往。但這書中記載和道聽途說來的總歸是真真假假,無所分辨。
她以為與天夷山有關的仙人妖魔不是已經作古就是不問世事,卻不曾想身邊就有一個。
“是,我和桑齊與亦圖都有不錯的交情。當年神魔大戰爆發,天夷山作為天然的屏障無端消失,許多人都認為是被天界抛棄,以此才與魔界兩敗俱傷。
桑齊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痛恨天界,當然也包括當初隸屬天界的我。”
“難道不是被天界抛棄嗎?”兔子神色淡漠,這幾百年來她沒少打聽天夷山的往事,也沒少在文寧面前念叨,可他就是一點風聲都沒透露,也是沉得住氣。
“算是吧,往事都已作古,不管說什麽做什麽,亦圖都不可能回來,百獸奔騰的天夷山也不可能回來,說這些又有什麽用?”文寧長長的嘆口氣,“如今,這樣不是挺好嗎?探究過去也沒什麽意思。”
“那你為什麽成了谪仙?”
文寧閉目道:“年輕氣盛,不孝不義,沒擔當,我是活該。”
兔子從未聽到文寧這樣說他自己,不由得愣住了。
“桑齊雖然覺得我是混蛋或者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但他絕不會做出對天夷山不利的事,所以他留下來沒問題。”文寧揉着略酸楚的鼻子道:“他本以為天夷山沒了,便四處游蕩混日子,上次聽到薔薇口中說出“天儀”二字,心中多了幾分觸動,這才非要跟着你們回來。”
“那你呢?”兔子問道:“你當初在天上領的是什麽職?如今想想我從來都不曾真正的知道你是誰?文寧也只是化名吧?你出現的如此順理成章,我只當你是游戲人間,将這裏當成你休息時的驿站而已。
我曾經不解:你為何願意同我一起得罪天界?你為何識得臨易的相貌?就算你是一個谪仙,也不該喜歡招惹這些麻煩。
如今,一切都說的通了。”
“在天界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有什麽好說的。”文寧将一筐胡蘿蔔抱到兔子面前,“瞞着你是我不對,我只是覺得那些過往真的沒必要說出來,這一筐胡蘿蔔向你賠罪可好?”
兔子随手撿了一根胡蘿蔔拿在手中:“借花獻佛。你既與亦圖是好朋友,為何在我守在這裏幾十年後才出現?”
“亦圖偷偷将天夷山運走,誰都沒有告訴。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而且找到這裏也需要時間。”文寧也拿起一根胡蘿蔔,脆生生的吃了起來。
“那你後來是怎麽知道的?”
“我……”文寧頓了一下道:“以前是神仙嘛,無所不知。”
兔子盯着文寧:“那你知道我是從哪裏來的嗎?我一睜眼就在這山上,且身上已有了修為。”
文寧以手托腮想了一會兒道:“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亦圖身邊原有一只小白兔,跟你原身長的挺像的。不過我看你們兔子都生的一個模樣,那只兔子還未修成人形,是雌是雄我都不曉得。”
“亦圖……”兔子喃喃的念着,“我當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有就算了,別多想,許是湊巧呢。”文寧有些心虛,哪有什麽兔子?也就是那次在兔子的夢裏見到亦圖抱着她,這才想着問上一問。但話剛出口就後悔了,萬一兔子再胡思亂想的犯病了,那就不好了。
“那他長什麽樣子?”
“誰?亦圖?”
“對,亦圖。”
文寧心裏沒來由的一驚,想起那晚兔子夢裏的火海和緩緩走進的亦圖,或許他二人之間真的有什麽聯系。
那個夢或許就是兔子的一段過往,只是被亦圖設法抹去了。
思慮良久,文寧道:“長的……滿臉正氣。”
兔子道:“你不是會畫畫嗎?畫出來。”
“畫出來……”文寧回憶着亦圖的五官,發現他的眉眼處竟與胡蘿蔔有幾分的相似,只不過細細想來還是有不同的:亦圖堅定,胡蘿蔔懵懂。
這也與他二人的經歷分不開:亦圖掌管整座天夷山,與魔族之戰大大小小不下百回,知道他所求為何。
但胡蘿蔔不同,他自出生便被困在那個無名的結界裏,不知因何生,不知為何活。
或許,胡蘿蔔就是新的山神也說不定。
但山神怎麽又會被困住?
文寧的眉心皺的更緊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吓了他一跳。
原本他以為胡蘿蔔被困許是因罪被哪位神仙降下的責罰,如今看來并沒有這麽簡單。
“怎麽?畫不出來嗎?”兔子的眸子裏掩不住的失望,不管亦圖與她有沒有關系,她都想知道這座山以前的山神長什麽樣子。
“畫得出。”文寧揮袖擺出一個畫臺,筆墨紙硯整整齊齊的擺在上面。
兔子安安靜靜待在一邊,看着文寧勾出身形輪廓,發絲,眉眼……
似有幾分熟悉。
兔子微微皺起了眉頭:“感覺在哪裏見過?”
文寧道:“是不是與胡蘿蔔有幾分相像?”
“不是。”兔子搖搖頭,“雖與胡蘿蔔有幾分相像,但我看得出他不是胡蘿蔔,是在哪裏見過呢……”
在哪裏見過……
兔子使勁的敲自己的腦袋,怎麽感覺那畫中的人物似乎是在朝她笑。
“文寧,文寧……我,頭疼,心口疼,疼的要……”
砰的一聲,兔子摔倒在了地上,額頭也因撞到畫臺的角而烏青。
文寧忙将筆扔到一邊,将兔子扶起:“怎麽回事?”
“疼,這裏疼……”兔子的雙手緊緊的抓着心口處的衣服,蜷縮在文寧的懷裏。
“就知道不該提這件事的。”文寧如今腸子都悔青了,“你別想了,亦圖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都過去了。”
“我看到,看到畫像在對我笑。”兔子的五官早已痛苦到扭曲,嘴裏仍念叨個不停。
“怕不是魔障了,一張畫像笑什麽笑?你現在什麽都別想。”文寧将兔子抱到床上,施術讓她睡了過去。
只是兔子睡的并不安穩,渾身直冒冷汗。
文寧不由的自責:好好的提什麽亦圖,本來好好的,如今這病怕是又要犯了。
突然,兔子睜開了眼睛。
血紅,火焰。
“兔子?”
兔子原本直愣愣的看着前方,聽到文寧叫他,便猛地轉過頭,雙目直勾勾的看着文寧……的頸部。
仿佛那是美味的食物。
“兔子?”文寧輕輕的喊道,眉心處皺成了一團。
他能猜到接下來兔子會怎麽做:像上次一樣,飽食一頓然後安穩的睡去。
果然,兔子撲向文寧。
文寧的後背砸向畫臺,臺子上的東西嘩啦啦的灑了一地。
墨汁濺到文寧和兔子的臉上,顯出幾分滑稽。
文寧做好了準備,他甚至将濺在頸部的墨汁擦了幹淨。
只是,兔子卻遲遲沒有下口,她盯着文寧身旁的畫像,亦圖的畫像栩栩如生。
兔子伸出一只手按住亦圖的畫像,眼睛裏的火光明滅不定。
文寧順着兔子的眼神看去,他想:或許這時候的兔子是認識亦圖的。
兔子雖然沒有吸食文寧頸部的鮮血,但她還是壓制在文寧的上方,另一只手依舊按在文寧的身側。
文寧試探性的動了一下,兔子警覺的看向他,如同野獸對待獵物般的嘶吼了幾聲,以示威嚴。
當兔子再度看向亦圖的畫像時,眼睛裏的兇惡便少了些,反倒是多出幾分恐懼,委屈。
文寧心念一動,将他的臉變成亦圖的樣子,他學着亦圖的語氣,輕輕的撫着兔子僵直的背部:“忘了吧……忘了吧……”
兔子的目光終于從畫像上移開,她看着文寧的臉,咻的便從他身上離開了。
卻因起的太快,撞到了洞頂,一下子便又摔了下來。
文寧忙起身扶起兔子:“怎麽樣?”
“離我遠一些!遠一些!”
聲音沙啞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清脆。
文寧看兔子靈臺似乎有幾分清明,便強迫她看着自己:“你看看我,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兔子甩開文寧的手,嘶吼道:“我不想喝你的血,你走啊,滾啊。”
難道之前亦圖有給兔子吸食過鮮血?
突然,兔子将她自己的手腕放進了嘴裏,一口咬了下去。
剎那間,鮮血直流。
“你做什麽?”文寧試圖将兔子的手腕拽出來,卻被兔子一掌擊退。
披頭散發的她如同地獄出來的惡鬼,殘存的理智被鮮血的味道一點一點吞噬。
自己吸食自己的鮮血,這該是怎樣的怪物?
文寧變回自己的模樣,眼睜睜的看着兔子用力吸食着她的手腕,像是餓極的野獸。
兔子看起來對亦圖有種天生的敬畏,就算是在瘋魔的情況下,她寧願吸食自己也不願傷亦圖分毫。
就算是對着亦圖的畫像,她也能有敬畏之心。
終于,兔子的手腕垂下,軟軟的倒了下去。
她的唇上,墨汁與血跡早已混到一起成了血墨。
文寧扶起兔子,她手腕上的傷深可見骨。
到底是怎樣的欲望,才能無視這噬骨的疼痛。
文寧将兔子放到床上,無力的靠在一邊,雙目空洞。
他知道無數的怪症魔物,也知道無數的醫治之法,可兔子這情況他卻無能為力。
“亦圖啊,她究竟是誰?你當年将她藏的如此嚴實,我和桑齊都不知道。只是你可曾想過:當你魂歸于天地間,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嗜血本能,縱然天大地大,又哪裏會有她的容身之處?”
“文寧!”
是桑齊在洞外呼喊。
文寧無力道:“就你自己吧?你自己進來。”
桑齊皺了一下眉頭,走了進去:“就我自己,你這聲音怎麽聽起來有氣無力的?這……”
當他看到眼前的情形時,吓了一跳:“怎麽回事?”
地上還有被墨灑了一半的亦圖的畫像,他将畫像撿起:“好端端的,怎麽畫起亦圖來?”
文寧擡手将畫像燒了。
桑齊不禁跳腳:“做什麽?你做什麽?”
“燒了吧,都是它惹出的禍。”
桑齊這才注意到床上躺着的兔子:“她怎麽了?這又是血又是墨汁的?不就是讓你解釋嗎?動手了?文寧,你好歹是堂堂天界四皇子,對一只兔子動手,太不男人了吧?”
文寧無視桑齊的牢騷,将兔子手腕上的傷口給桑齊看:“你可曾聽說過吸食自己鮮血的魔物?”
“吸食自己的鮮血?”桑齊搖搖頭,“蝙蝠妖嗜好吸血,但也從不吸食自己的啊,況且她是只兔子,不是吃草的嗎?她這手腕上的傷是自己咬的?”
“是。”文寧點點頭,“她是在看到亦圖的畫像之後才犯病的,我覺得她可能與亦圖認識。”
“不會吧?”桑齊面露焦灼之色,“以你我和亦圖的關系,怎麽可能會連他養了只嗜血的兔子都不知道。”
“或許她不止是一只兔子呢?”
“啊?”桑齊有些不信,“她修為不高,你我都看得出原身是只兔子啊,胖乎乎的那種。”
“那是你沒見過與蛇妖拼死一搏時的她,莫說是你我,就算是臨易也擋不住。”文寧想起那日的斑斑血雨,至今仍覺得觸目驚心。
“臨易都不行?”桑齊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那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不知道。”文寧搖搖頭,“她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吸食亦圖的鮮血,可見與亦圖關系匪淺。而你我又完全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有一個可能,是亦圖有意藏起了她。”
桑齊還是不太願意相信文寧的推斷:“亦圖有多痛恨魔族,你我都知道,他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你看兔子現在的模樣分明不是正道之物,亦圖該恨她才是啊。”
“倘若我一開始見她就是這個樣子,也會想着除掉她。可我認識了她幾百年,她都只是一只兔子,這嗜血的魔性是在前段日子與蛇妖大戰之後才有,就憑此說她是魔物要除掉她,我是不樂意的。”
“呵。”桑齊冷笑道:“如今你倒是善良的,可當年你們天界怎麽都那麽狠呢?拿天夷山做戰場就算了,還想把天夷山的生靈同魔族一起消滅?倘若不是亦圖想出這移山的法子,天夷山怕就是修羅場了吧?”
“當年的天夷山被魔界占領,裏面的生靈盡數沾染上魔氣,倘若放出勢必天下大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若不是萬不得已,怎會出此下冊?天夷山不是只有妖族,也有天族衆仙。
是百般權衡之後,才做出的決定,舍天夷保蒼生。”
桑齊依舊冷笑道:“當真是大道啊,我等妖孽理解不了,也不願意理解。”
文寧皺眉将兔子手腕上的傷包紮好,放進被子裏:“不管你信與不信,當年我不是存心要抛下亦圖和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