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
荒澤中, 一處瘴氣毒草橫生的陰暗角落,偶然響起粘稠的水聲。
一個身影在水澤中艱難匍匐,他喘着粗氣, 泡發的雙手緊緊拽住身下的爛泥和水草, 口中念念有詞:“我要回去, 我要報仇!我、我不能死在這!!”
今夜無星無月。
他的腿腳十分沉重,冰涼的寒氣裹挾他全身, 卻唯獨浸不了在他木質雙腿。
真是可笑至極。
男人胸腔起伏,嘴唇腫脹, 鼻翼翕動, 被迫呼吸着水澤中彌漫的毒氣。
他被困在這方瘴氣中已經有數天了,這裏靈氣稀薄, 僅僅是維持生命,就幾乎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
自從被那些小鼈犢子叢飛舟扔下,他倒黴地撞暈了頭, 醒來後發現靈氣損耗得七七八八, 在這片毒澤中昏迷了不知道多少時日!
想他堂堂天衍宗蜃樓樓主, 竟然要像一個無名之輩, 悄無聲息地死在這樣一個髒臭角落嗎?!
他不甘心!!他絕不甘心!!
蜃樓!
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蜃樓的影子, 他伸出雙手想要去觸碰……
突然那層疊樓宇之中, 亮起了一個小光斑, 那光斑越靠越近,繞着他的頭轉了一圈後, 似乎猶豫片刻, “咻”得一聲鑽入了他眉心紫府, 正中識海!
男人低啞的痛呼聲在這茫茫水澤之中響起。
是什麽、什麽東西?!!
識海中的那光點仿佛是受了傷,沒有回答他的質問。
他無力地呵呵一笑, 隐約感覺這光點是屬于另一個修士的神識,又覺得自己說不定是陷入了什麽幻覺。
是夢吧?
他喃喃自語道:“不知道你是什麽,但我自身難保,你鑽入我體內,可能會被我一同連累。罷!反正我也命不久矣!”
光點十分虛弱,一閃一閃仿佛在與他商量,求得一席之地。
男人耗盡了力氣,往地上趴去。
不知過了多久,毒瘴被一陣狂風吹散,差點把男人吹得背過氣去。
片刻後,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男人眼前,靴子的主人看上去約摸五十歲的修士,他擡起腿,踢了踢中毒半昏迷的男人。
不知為何,強烈的直覺告訴他,無需殺了此人。
他将男人踢得仰躺過來,施了一個清潔術,再探了探他的靈脈。
“奇怪。”他念叨,“此人修為斷不至于此,難道也是遭仇家所害?”
他一把撈起地上的男人,踏着潮濕地面的腐爛樹葉,把他帶去自己藏身的溶洞。
柴火“哔剝”的聲音喚醒了男人,他識海中的光點依舊暗淡,察覺到自己已經不在毒澤區域,但不知現下是什麽地方,他不敢輕舉妄動。
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醒了?”
男人擡頭,看着眼前的修士,遲鈍的思維開始運轉,他回憶片刻:“前輩有點眼熟,您、您不是素方宗的兌系首座嗎?”
肅通嗤了一聲:“你又是什麽人?怎麽會落在那方毒澤之中?你這腿又是怎麽回事?”
男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木質雙腿,猶豫要不要實言相告。
肅通見他猶豫,哼道:“不想說就算了,老子還懶得聽呢。”
男人嘆了一口氣:“前輩莫生氣,實在是一言難盡。晚輩是碧落海天衍宗的段明延,忝為蜃樓樓主。确是遭奸人所害,落在毒瘴之中!”
肅通仔細看過他的雙腿,那木質感奇怪,他聽他支吾,加上他所自述的身份,來了興趣:“你這腿,不像是被普通修士所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你不在你們碧落海,又怎麽會落在離素方宗這麽近的地界,難道是?”
他突然頓住了,想到之最近發生的事,又在心內計算了一下此地位置,突然福至心靈問道:“不會是醫仙谷的那幾個天殺的?你是招了他們的道?”
男人大驚失色:“正是如此!哎呀!”
他突然捂住額頭痛叫一聲。
肅通問:“你怎麽了?!”說着取了一顆回靈丹,捏住段明延的下巴,給他吃下去。
男人咽下藥丸,狠狠喘了兩口氣,終于緩過進來,解釋道:“在晚輩被您救助之前,有一個光點,突然鑽入我的識海,不知是什麽來頭!”
肅通正色道:“你伸出手來。”
段明延依言伸出手去,肅通給他把脈,的确有一絲微弱的氣息存于他識海,但他并不了解此人,不能确定他所言是否為真。
直覺催使下,肅通索性又倒了一粒回靈丹,讓段明延吃下去。
那光點果然大盛,段明延驚呼一聲,感覺眼前一片空白。
不過幾息的時間,那光點借助着回靈丹之力,将自己想要說的話傳達出去,随即熄滅,只剩微末光芒。
男人聽完,呵呵冷笑兩聲!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他的眼睛放出奇異的光芒,對肅通道:“前輩您可知,方才發生了什麽?”
肅通不耐煩:“有屁快放!”
段明延回道:“是那光點,剛才他聽見我們的說話,告訴了我,他的來歷。他說他是您的弟子,闵帆!”
肅通驚訝:“你說什麽?我的徒兒,怎麽會在你的識海之中?”
男人道:“他說,他悄悄掌握了一門、一門‘奪舍’秘法,豈料之前被人所害,但幸好神識未滅!但他深受重傷,所以不得不借助我的識海暫居,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你們師徒有緣,合該遇見!”
肅通眼神閃爍,将信将疑,但男人說光點虛弱,并未再說別的話,能夠佐證他此言非虛。
他暗自忖度道:看來這就是天意啊。此人面生,我從未見過他,而想來他所說言雖然驚駭,但越是離奇的事情,越有可能是真的。不妨先相信他,反正救他和殺他都不費什麽事兒!
想到此處,他從乾坤袋中取出剩下的珍藏已久的絕品回靈丹,交在男人手中,道:“既如此,我且暫信你,如果我徒兒正在你識海之中,那麽,我必先要助你康複。你拿着這個,每日早晚服用,不出五天,餘毒盡會消去,靈力也可恢複五六成。等我徒兒恢複,到時候再一探真假。如果你诓我,下場你自己省得!”
說罷肅通不再理會他,盤腿坐好,開始入定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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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岐回到房間,召了貝果來,讓它去梁悅那要結鳥紙,他要給方雪溪傳信,跟她說清楚此間情況,他目前可能突破,也許會有劫雷,讓她帶着手镯去雷刑臺。
貝果聽他吩咐完,怯生生地問:“哥哥,姐姐真的生氣了!你都不想辦法哄好她?”
臨岐哼了一聲:“你還不清楚你姐姐,她就是個犟驢!也不知道在軸什麽!但她吃軟不吃硬,而且以退為進最好用,放心吧!”
貝果半懂不懂,只能退了出去。
它在樓下找到梁悅,把臨岐的話告訴她。
梁悅:“……”
她從乾坤袋中取出信紙遞過去:“我知道了,給。”
貝果欲言又止,看樣子打算開口勸她。
梁悅趕緊伸手掐了掐她的臉:“打住!不許亂說話!”
貝果只好應了一聲,揉着自己的臉肉,乖乖上去給臨岐送信紙。
片刻後,結鳥如一道流光,從臨岐房間飛出,射向天際,很快沒入在月光中。
梁悅仰頭看了一會夜空,不知道臨岐在信中是怎麽對師姐說的。
她完全不知這固丹流程如何,還有,他之前僞裝修為,現在這麽快突破,不會引起師姐的懷疑嗎?更何況他還是妖修,會不會有暴露的風險?
還是說其實他和師姐已經交了底?
想到現在起她與臨岐要保持距離,而他與師姐……
她心裏居然悶悶地有些不舒服!
【啊啊啊不許瞎想啊!!】
她敲敲頭,将這不應該的念頭按壓下去。
臨岐站在窗子前,雖然低頭看不見她現在的表情,但這糾糾結結的心聲,還真是……
又讓人生氣無語,又讓人覺得可愛啊!
他真是沒想到,這人看上去一副天地不怕的模樣,居然這麽不磊落!切!
不一會,方雪溪的回信回來,卻是飛到梁悅眼前。
她只能取下來打開,方雪溪道是外面還未找到肅通的下落,又說他們今日一天效果如此顯著,想必很快就能出關,劫雷的事不用擔心,如果需要的話,讓她們出秘境,讓青玄道君安排她們去雷刑臺。
梁悅将信看完,她舉着信紙,糾結半晌,但正事要緊,還是只能上樓去。
一階一階踏上去,她對自己說,她們兩人的想法先放一邊,還是先幹正事要緊,閉關的目的就是為了臨岐能恢複正常,成功進階,現在既然到了他關鍵的時刻……
她腳步一頓,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保持住平靜,繼而幫上他,萬一因為她的在場,反而壞事了呢?
房間內,臨岐聽着她糾結的心聲和逐漸靠近的腳步聲,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就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連那些毫無關系的凡人都救了來,她還能放着他不管?
果然,梁悅在最後一個階梯上踟蹰片刻,下定了決心,最終還是來到臨岐房前。
她輕輕叩門;“師姐的回信。”
她停了一下,還是問道:“你、你需要我來幫忙嗎?”
“當然要了!”臨岐開門,臉上有着大大的笑容,但馬上他的聲音又低落下去,“只是……你如果很介意的話,我自己也可以的,你不必勉強……”
梁悅一哽,不敢擡頭看他,只輕聲應道:“正事要緊。”
臨岐伸出手去,想要把梁悅拉進屋。
她卻避開他的手,跨過門檻,回到了兩人最初共處一夜的房間。
她将信紙遞過去,正色道:“先說好,你說的那些胡話,我就當沒聽過。唉,不要提了,這是關鍵時刻,不能前功盡棄,我來給你護法,你自己去好好修煉,不要亂想。”
臨岐嘴角上揚,也不知道亂想的究竟是誰!
他關上房門,同時意味深長道:“你也是,無需亂想。”
梁悅緩了緩呼吸,端端正正在桌邊坐下,問他:“你突破固丹,大概是個什麽流程?成功了的話,會被師姐發現嗎?”
臨岐在她對面坐下,看完信後,思索片刻,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兩丹并存,我不知道會是什麽情況,悅悅,我要在固丹之後,劫雷來之前,給你下奪靈陣,隐匿你體內的靈氣,說不定可以避開天道。”
梁悅怔住:“可是,秘境跟我一體,你只給我下奪靈陣沒有用。”
看着他狡黠的眼神,她腦中居然浮起了一個荒唐的懷疑——
【他,不會想趁機把我擄走吧?畢竟,他之前就有過這個打算!】
臨岐:“?”
臨岐:“!!!”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危險,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