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薩(Ⅱ)
“所以,協會沒有選出國王心中最美的玫瑰。”
老板又重重地嘆了口氣,重新陷入對他最敬愛的國王的擔憂之中。
艾樂芙蹲在座位上,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掃過愁眉苦臉的衆人。
“真奇怪,只是一個晝夜,這些外鄉人個個都像土生土長的雒薩人一樣,為玫瑰國王真情實感地擔心起來。”
伊澤爾取出餐盤裏的碗碟,在桌上一一擺開,忽然皺起眉頭:“艾爾,老板有偏心,我覺得你的盤子比我的大。”
黑貓跳到桌上,左看右看:“……我覺得一樣大。”
“就是你的更大。”伊澤爾非常篤定,甚至轉向鄰桌求證,“你們覺得呢?”他雙手分別各舉起一只盤子,“左手的是不是要更大一些?”
“大概——差不多?”鄰桌坐了一對小夫妻,兩人對視一眼,妻子說得很是猶豫。
“請您再仔細看看。”伊澤爾把盤子又往前多送了一點。
“是的,是的,您說的沒錯。”丈夫十分肯定地說,“我覺得,左手的似乎真的要大一點。”
“謝謝你們。”伊澤爾收回手,沖黑貓得意的聳聳鼻子,“看見了吧,艾爾,就說你的大。”
艾樂芙卻沒那麽好打發,她滿眼狐疑地圍着兩只盤子轉了一圈,就是不吭聲贊同伊澤爾。
“啧。”伊澤爾只好又找了反方向的另一張鄰桌,把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聽了他的描述,這桌的三位客人仔細地比較了被他拿在手裏的盤子。
“不好說。”他們小聲商量了好一會兒,其中一位客人被推出來,模模糊糊地說,“但好像的确是左手的要大一點。”
“聽見了吧?大家都這麽說。”伊澤爾再次把盤子擺回桌上,“六比一,艾爾。”
黑貓緋紅的瞳孔豎起來,然後在伊澤爾的注視下,跳進了盤子中心,晃着自己的胡須量出了盤子的直徑。
“太作弊了吧,艾爾。”伊澤爾在她要跳第二枚盤子前,捏着她的後頸皮把貓拎出來。
艾樂芙已經被旅行者搞懵了:“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在回答你的問題。”
“我的什麽問題?”
“貓是特立獨行的生物。但人類不是——”伊澤爾伸手在唇上虛虛畫出兩道胡子,小聲說,“我又沒有丈量用的胡子,自身的感覺并不完全可靠。那麽追随群體就是最舒服的方式。”
“哪怕感覺得到的信息,跟群體的意見并不一樣?”艾樂芙問。
這時,服務生剛好過來上菜。伊澤爾叫住服務生,告訴他,自己覺得這兩個盤子不一樣大。
“怎麽可能?”服務生笑了,“老板訂的都是一窯老字號出的餐具。大小不一樣的,出窯就砸掉了。”
伊澤爾沖艾樂芙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拿起刀叉開動。熏魚的鹹腥跟腌黃瓜的酸辣一起沖進他的天靈蓋,把宿醉的頭昏沖得幹幹淨淨。
伊澤爾覺得世界耳目一新,連街上隐隐約約的歌聲都變得清楚了許多。
“快看——是聖歌隊!”
臨窗的客人一窩蜂地湧到了窗邊,探出頭往下看。
艾樂芙仗着身形小巧,也占據了一席之地。
街上,穿着純白唱詩袍的小孩正排成兩列隊伍向着王宮前進,清澈的歌聲像展翅高飛的鴿子,讓沿街的人們忍不住扔下去軟糖和鮮花。
老板不知什麽時候也擠到了窗邊,望着樓下,熱淚盈眶:“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好辦法嗚嗚嗚嗚。”
有相熟的客人打趣他:“你要是也想得到的,還開什麽旅店,現在就送你去聖堂當賢者。”
整個大堂裏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聖堂的賢者聽說國王對協會今年選送的最美玫瑰依然不滿意,思考了整個晚上。直到天亮的時候,他聽到從晨禱的禮堂傳來一句清澈的聖歌。
聰明絕頂的賢者激動地推開禮堂的大門,顧不上光腳踩着冰冷的大理石。
燃燒了一夜的蠟燭流盡了虔誠的眼淚,室內一片昏暗,唯有一道金色的晨曦穿過禮臺上方的圓窗,照在站在祭臺下的小孩身上。
他來祭拜他的母親。
凋謝的玫瑰花瓣被山風吹下來,打着轉兒,在孩子頭頂悠悠飄落。
賢者卻看到在一片金光中年開出了一朵純潔的白玫瑰。
艾樂芙跳回自己的桌上:“我覺得賢者的主意靠譜。我都快要感動了。”
伊澤爾卻不知可否:“咱們這位玫瑰國王,可不像個會随大流的人啊。”
果然,國王留下整個聖歌隊吃午餐,還放這些孩子們随便在他的花園中玩耍。一直玩到太陽落山,孩子們才依依不舍地跟國王道別。
一起出來的賢者的臉色卻很失落。
街坊們貼心地沒有上去多嘴,只是安慰地目送他返回聖堂。
“聽說,昨晚聖堂圖書館的窗戶亮了一晚上!”
“早上聖堂門口貼出了懸賞任務。”
“王宮門口也貼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雒薩最聰明的人都沒轍,靠我們能想出什麽辦法……”
新的一天,大堂裏又紛紛議論起如何替國王找到最美的玫瑰。
但對伊澤爾來說,今天是他該退房的日子。
雖然在雒薩參加了一場熱鬧快活的慶典,但懸在旅行者脖子上的金錢的鍘刀,依然讓他如芒在背。
他把老板退回的押金仔細收好,走出了旅店。艾樂芙本來窩在兜帽裏頭補覺,走着走着卻聞着不對勁。
——玫瑰的香氣愈發濃郁起來。
她從兜帽裏伸出頭,發現伊澤爾不是往出城的方向,而是向着王宮走去。
感覺到背後的動靜,伊澤爾回頭沖她豎起大拇指:“走,帶你賺大錢!”
“你最好是。”說完,她又團了回去,竟是半點不懷疑。
國王也沒想到一大早就有人揭了榜,他好奇地在花園裏接見了旅行者。
近距離見到這位深受國民愛戴的國王,伊澤爾受到的沖擊遠比看到旅店老板挂的肖像要大許多。
雖然已經執政二十載,但國王依舊像當年即位的那個青年。長鬃一樣的淺金長發披散着,并沒讓他看起來像那些自傲的雄獅,反而為他增添了幾分高貴的憂郁。他有一雙溫馴的棕色眼睛。當它們微微垂下來,國王過分英俊的臉便會攏上一層微妙的、仿佛聖潔的憐憫。
他的手邊放了一本剛剛阖上的詩集,樸素的手抄本似乎與這座華美的花園、以及花園中華麗的國王不太相配。而且盡管受到妥當的養護,書頁還是因為常年的摩挲而發黃、變毛。
國王像看着淘氣的孩子一樣,看着年輕的旅行者,氣度寬廣而沉靜,要聽一聽年輕人說什麽。
伊澤爾也不搞那些繁文缛節。
他解下了腰間的羊皮卷軸——國王為卷軸的異色眼神一亮——當着國王的面從裏面倒出了一朵幹花。
幹花輕飄飄地落到石桌上。
“這是什麽玫瑰?”
“抱歉,陛下。我不懂玫瑰。不知道它是什麽品種。但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玫瑰。所以為了感謝您的城市給我帶來的美好回憶,我想把它送給你。”
伊澤爾的視線掠過桌上的詩集,對上國王含笑的棕色眼睛。
這一刻,國王才真正注意到,年輕人有一雙夜空一樣晴朗的純黑眼睛,裏面湧動着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大膽與天真,此外,還有一些更加深邃、更加綿長的東西。
“在詩人的墓碑前,這朵玫瑰曾掉進我的卷軸。”
國王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幹枯的玫瑰。
仿佛那不是一朵失去水分的玫瑰,而是什麽砸起重重時間塵埃的至重之物。
“海蝸牛染色的羊皮卷——”他薄薄的嘴唇不住顫抖,“你是物語的魔法師!”
他一把握住伊澤爾的手:“我終于等到了你!”
突然激動不已的國王把伊澤爾吓了一跳。這跟他計劃好的不一樣!
他的确是受到聖賢者的啓發,來送一朵詩人墓碑前的玫瑰。
因為他已打聽好國王愛不釋手的詩集,有信心用一份浪漫換取一份賞賜。
——就算萬一真的不合對方的心意,一位賢王想必也不會多怪罪。
但伊澤爾沒想到會聽到來自國王的秘辛!
“我是被魔法師變化成人的獨角獸。請幫我恢複原型!”
一直興致缺缺的黑貓跳上石桌。感受到魔法生物相似的氣息,國王終于稍稍平靜下來。
他曾是一頭誤入獵場的獨角獸。
當老國王舉起弓箭瞄準時,同行的一位魔法師巧施變形術,把獨角獸變成了一個與老國王相貌相似的年輕人,并說服無子的老國王收養他。
獨角獸就此成為了一國的王子,并在老國王去世後登基為新王。
“聽起來确實很像任性的魔法師的好心。”黑貓如此點評到。
伊澤爾也跟着點頭:“是寫出來會成為魔法師美談的那一類物語。”
國王卻握緊了拳頭:“有誰過問過獨角獸的感受嗎?”
“但他救了你的命。”黑貓提醒他。
“是的,這是一碼事。獨角獸有自己的報恩法。”國王柔順的眉眼痛苦地皺起來,“但把一頭獨角獸硬塞進人類的身體是另一碼事!”
“這種感受,黑貓你應該不陌生才對?”
伊澤爾低下頭,艾樂芙的紅寶石看着國王,靜靜地不說話。
“何況那個魔法師,居然沒要任何報償就走了。他一定是為了比黃金與珍珠更加昂貴的名譽。”獨角獸國王像是對人類厭煩透了,“物語的魔法師啊,他的物語肯定記在你的卷軸裏。只要你在結尾再續上一段,我就能重獲自由!”
但伊澤爾翻遍了卷軸,搖頭說沒有。
國王不可置信:“那個自大的人類怎麽可能忍得住不去找吟游詩人宣傳自己?”
黑貓輕輕地嘆了口氣:“所以才說魔法師都是些任性的家夥。他可能純粹是好心才那麽做。”
事已至此,伊澤爾只好抱歉自己幫不上忙。
“不。我研究物語的魔法師快有二十年。”國王卻對伊澤爾充滿了信心,他無限感傷地拂過詩集的封面,“從我被變成人類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辦法回到故鄉的森林中去。”
伊澤爾幹巴巴地把自己并沒有魔力這件事告訴他。
國王固執地搖着頭:“魔力只是施展魔法最不重要的因素。”
伊澤爾在心裏苦笑,這的确是從不為魔力發愁的魔法生物的經典想法:“就算我可以從艾樂芙那裏借用魔力,也還是沒法續寫一個并不存在的物語啊。”
“吟游詩人不過演繹物語,但重要的是創造。”
國王把筆塞進伊澤爾手裏,輕輕地推了他一把。
“去無中生有吧,重新書寫雒薩物語的魔法師。”
……潔白的獨角獸有一雙像海一樣寬廣、像山一樣沉靜的棕色眼睛,當它在如茵的青草地上奔跑起來,淺金色的長鬃被風揚起,像一面自由舒展的旗幟。它嫉惡如仇,喜歡一切純潔、美好的生命。累了的時候,它願意把能夠破除一切邪毒的、螺旋的長角輕輕偎在美少女的膝頭,沉沉睡去……
伊澤爾奮筆疾書,周身仿佛泡進了暖洋洋的泉水。
随着一個又一個文字被他用蘸水筆寫在海蝸紫色的羊皮卷上,籠罩國王的清光逐漸變幻了形狀。
當伊澤爾畫上最後一個句號,疲勞地呼出一口濁氣。
他擡頭,就看見一頭矯健、崇高、美麗的純白之獸寧靜地站在石桌的對面。
獨角獸彎下它高傲的頭,把螺旋的長角抵在艾樂芙的胸前,在那裏一座閃着金光的塔正在一點一點散去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