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薩(Ⅰ)
是的,如您所見,旅行者沒錢了。
冒險物語裏的勇者從不為金錢而煩惱,他們總是有開不完的寶箱與數不清的贊助人。
為此,伊澤爾曾經向專門吟唱勇者物語的詩人請教,這是否屬于潦倒作者下意識地自我回避?
詩人辯解,金錢誠然是凡人一生不能忽視之物。
“但如果在難得将自身懸置于生活之外時,還要提醒人們這一點,是不是太過分了呢?”
“都是為了生活。”詩人舉起香槟,隔着澄黃的酒液沖采風人眨眼睛,“聽衆們要是不買賬的話,我哪裏有錢跟你買物語,對不對?
并非勇者、平平無奇的采風人劈手奪走他手裏的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并且語氣生硬地告訴酒保,都記在詩人名下。
詩人一邊嘟囔着“對衣食父母客氣一點啊小子”,一邊老實地把自己的錢包丢到了吧臺上。
雖然跟慷慨大方一概不沾邊,但在付賬時特別爽快,是伊澤爾承認詩人身上唯一的優點。
可跟四處流浪的采風人一樣,吟游詩人盡是些居無定所的家夥。
“要去哪裏找這家夥搞點錢呢?”伊澤爾喃喃自語。
地平線上,一條粉紅色的城牆出現在碧海藍天白雲的盡頭。金色的陽光灑下來,被山野簇擁的城市像一朵從翡翠中緩緩開放的玫瑰。
“居然漂到了這兒!”
伊澤爾忍不住站起來。小船左右搖晃,驚動了正閉目養神的艾樂芙。
黑貓擡起一邊眼皮瞧了一眼:“伊澤爾,前面是什麽地方?”
“是雒薩——玫瑰之城——雒薩!”伊澤爾舉起黑貓,艱難地在船上轉了半圈,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開心,“我們要有錢了!”
不像其它城市象征意義上的稱呼,“玫瑰之城”是對雒薩最如實地陳述。歷史悠久的創新玫瑰種植協會的總部就坐落在這裏。
旅行者試圖在港口轉賣總督送的船,但前往雒薩的商人們對倒影世界的物語興致缺缺。
不過當烏雲踏雪的小貓睜着紅寶石一樣的圓眼睛,蹲在船頭咪嗚咪嗚地喊餓,他們就不介意慷慨解囊了。
穿過被藤本玫瑰瀑布掩映的城門,雒薩人不放過任何一點可裝飾的公共空間。紅的、白的、粉的、以及其它不常見的顏色的玫瑰,親密地臉挨着臉,大街小巷裏熙熙攘攘。
艾樂芙窩在伊澤爾的大兜帽裏,盡情呼吸着空氣中滿溢出來的香甜。
雖然對人情味來者不拒,但艾樂芙自認為一個智慧生物理應在食譜上有所挑剔。
在她聞來,雒薩無疑是一座冒着幸福粉紅泡泡的城市。也因此,其中唯一一縷憂慮的澀味便顯得格外突兀。
“不然這裏不就得叫‘夢之城’了嘛?”伊澤爾聽着艾樂芙的指揮走路,“城市的外號是不會取錯的。”
“玫瑰就是玫瑰,雒薩肯定是座純粹的城市。”
面對這樣的稱贊,雒薩人欣然接受。
數着房費的旅店老板笑得一臉燦爛,微微側轉他圓潤的身體,向伊澤爾展示他挂在牆上、由白玫瑰環繞的現任國王的肖像。
旅行者曾不止一次,從雒薩出口的玫瑰那裏,聽說過國王清白公正的名聲。卻是第一次知道他還是一位美男子。
就連素來對尚武的貴人們敬而遠之的艾樂芙,都忍不住欣賞着畫中的國王,不自覺地搖起了尾巴。
今年是國王統治雒薩的第二個十年,歲月卻沒有忍心損害一點他的英俊。碗口大的白玫瑰新鮮明亮,但被她們簇擁在其中的國王才是最潔白、最純淨的那一朵。
老板拍着胸脯:“協會每年都搞最美玫瑰評選大賽,但要我說,他們選來選去只能選出第二美的玫瑰。自從二十年前老國王在森林裏認回王子殿下起,最美的那一朵就一直在我們雒薩的王座上呢。”
不過,最近雒薩人也不免憂心忡忡。
因為王後去世後,無兒無女的國王陛下一直郁郁寡歡。宮裏的侍從說,經常看見國王一個人帶着詩集待在種滿玫瑰的花園中。
忠心的園丁走上前,要幫助國王一起侍弄這些嬌嫩的鮮花。
國王只是搖頭:“她們都不是世上最美的玫瑰。”
“所以客人來的正是時候,今年的雒薩會格外熱鬧,協會卯足了勁要辦一次全大陸規模最大的最美玫瑰評選大賽!”
“難怪房費漲成這樣!”囊中羞澀的旅行者痛心疾首,“決賽幾號?我的旅費只夠住三天。”
“絕對沒問題!”老板飛快地把錢鎖進櫃子,又抽出一張宣傳單遞給伊澤爾,“明天就是決賽!”
創新玫瑰種植協會今年選定的舉辦場地位于城郊的一座王室莊園。聽說是國王感動于市民們的心意,而特意授權協會使用的。
莊園依山而建,和緩的山勢阻擋了海上随心所欲的風,把滿腹錦繡全留向市中心抛灑。綠草如茵的山道兩側,五顏六色的戎葵比人還高,衛兵一般,護送盛裝的游客們一路向上。
伊澤爾的白袍子經過兩個世界的往返,再次變得灰撲撲的。但他走在光鮮亮麗的人群中,沒有絲毫畏縮,就像走在茂盛的叢林中一樣坦然。
艾樂芙扒着帽緣,不時伸出白手套去撲往來的蝴蝶。
有附近的男孩女孩發現了她,眼神發亮,雙手蠢蠢欲動。心情正好的黑貓自然不介意配合他們的喝彩,去施展一些絕技,比如,縱身飛躍——
“唔——”伊澤爾抱住被痛擊的腦袋,“艾爾,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
黑貓踞在他頭上,眯起眼睛,瞄準一只渾身散發磷光的蝴蝶,尾巴啪啪敲着他的後腦勺:“閉嘴吧,你現在吃的喝的,都是我的。”
孩子們不懂掩飾,哈哈大笑起來,連帶着旁邊不明所以的大人們也跟着露出笑容,莊園裏一片歡快的空氣。
最後,多虧協會宣布評選大會開始的鐘聲,灰袍的旅行者才得救。黑貓卻不樂意跟大群人擠在一塊兒,找了空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經過漫長的市長、會長、代表致辭、歌舞表演、以及贊助商品展示,日上中天時,伊澤爾終于等到公衆投票的環節。他撕下門票的票根,跟着人流往票箱走去。
因為是氣氛輕松的慶典,隊伍前後都在随意地交流。
有人說要投給夢之城選送的紅玫瑰,因為那是由純潔的少女用眼淚澆灌出的愛情之花,世上哪裏還有比這更美麗的玫瑰?
立刻有雒薩的本地人反駁,曾有園丁獻上過王後生前手植在寝宮窗下的玫瑰,國王沒有出聲否定這是世上最美的玫瑰,但仍然無聲地搖了搖頭。
“難道一個少女的愛之幻想能勝過王後與國王二十年的深情嗎?”
聽完他的話,前前後後一幹人紛紛點頭,盛贊國王夫婦情比金堅。
有好事者見伊澤爾不為所動,便問他:“外鄉來的旅行者啊,你似乎另有想法?”
伊澤爾對種花一竅不通,單純憑着自身審美的良心投下一票。
“住在龍巢對面的西岸人,一定覺得擊退七首十角的紅龍的聖喬治胸前開放的血玫瑰最壯麗。”
“旺芮浪子普盧舍克心中,不會有任何一朵花能比公爵夫人鬓邊報喪的白玫瑰更動人。”
“雒薩人是最了解國王的人,自然會選出最合适的花。”
這一番話,叫圍上來的雒薩人放過了他。甚至有人問旅行者下榻在哪間旅店,自己要去找他聽故事。
伊澤爾連連擺手,聲稱自己只是個記錄物語的采風人,做不到吟游詩人那樣巧舌如簧。
等到精神的太陽開始流露出一絲柔軟的倦意,協會會長終于拿着信封,上臺宣布今年的最美玫瑰評選大賽的結果。
艾樂芙也踩着衆人的影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伊澤爾身邊。旅行者懷疑她是找了哪個陰涼的花叢午睡,渾身上下都被腌入味了。她精神抖擻地蹦到伊澤爾大腿上,好聞的玫瑰花香撲鼻而來,好一顆香噴噴的黑毛球。
“中了嗎?”艾樂芙問伊澤爾。
伊澤爾點點頭,把之前買的彩票給她看,上面标記的名字跟臺上公布的一模一樣:“沒有意外,所以賠率很低,大概賺了一杯酒錢。”
慶祝的彩帶打上天空,觀衆們在歌隊的領唱下開始大合唱,口音天南地北,調子千奇百怪,不變的是大家臉上洋溢的笑容。
艾樂抖了抖皮毛,把身上的彩紙抖落:“還有許許多多的快樂。不虧。”
一隊國王的親衛上前把冠軍玫瑰圍起來。剩下的白天仍然屬于莊園裏的觀衆,大家還可以在安全距離欣賞今年最美的玫瑰。
等到了晚上,協會代表會點起風燈,跟親衛一起護送這株玫瑰進入王宮,作為雒薩獻給國王的禮物。
伊澤爾把賺的錢都換成了本地特産的玫瑰酒,又在狂歡的氣氛下被灌了不止一杯。他自己記不太清楚是怎麽跟艾樂芙回的房間。反正當他頭疼着睜開眼睛時,沒拉上窗簾的窗外天已大亮。
他下樓想要點填胃的東西,卻發現大堂裏氣氛頗有些凝重。笑臉迎人的老板的臉色尤其不好。
他點了兩杯蜂蜜水和一份熏魚卷腌黃瓜,然後問老板發生了什麽事?
老板憂愁地長嘆一聲,告訴伊澤爾,昨晚協會和親衛順利把冠軍玫瑰送進了王宮。正在夜讀的國王禮貌地收下了玫瑰,并真誠地感謝了他們。
此外卻沒有對玫瑰多說一句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