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利孔(Ⅰ)
葛萊茲飛行競速大賽結束後,灰袍的旅行者與黑貓在一片唏噓中,重新踏上了他們的旅途。
但雷瓦選擇了留下。
當時,十四歲的地下城少年跟在王子身後,第二個穿過虹之門,正面直擊了前方王子的身體訇然碎裂,被罡風與月引拉成一道無限延展的彩虹之翼。
如此壯烈的绮夢,深深刻入他的眼簾,讓他閉目亦久久不能忘懷。少年因此萌生了要換骨繼續沖擊飛行競速記錄的想法。
“總有一天,我也能看見和他一樣的風景。”
雷瓦充滿希望地揮手,跟伊澤爾和黑貓告別,透明的耳朵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
從葛萊茲向東,穿過梅山,會進入連綿的厄利孔山脈。缺乏修剪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唯有一條行商們使用的道路掙紮在其中。由于雨水日漸豐足,往往才清理過一兩天,就會被叢生的草木重新遮掩起來。
旅行者把袍角系在腰間,腳踩柔軟的腐土,熟練地揮舞着砍刀,開辟道路。按照地圖的指示,前方不遠就是厄利孔山通向北方的出口,天黑前他們應該能走出去,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這時,伊澤爾聽到了一陣女人的歌聲。
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老歌,從不遠的樹林傳來,歌聲甜美,一點兒也不讓人害怕。他停下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跟着哼了兩句。
歌聲突然停了。
不一會兒,從林子裏鑽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穿着鵝黃色的連衣裙,肩上披着一塊禦寒的粗花呢,栗色的頭發在腦後梳得整整齊齊。
“你好,我是狄比思特殊學校的老師——”女人看到青年提在手裏砍刀,下意識地退一步。
好在艾樂芙及時鑽出伊澤爾領口,沖她甜甜地“喵”了一聲。
女人的表情立刻輕松了許多。
畢竟,願意攜帶一只巴掌大的貓貓深入密林的人會有什麽壞心眼呢?
她止住後退的腳步,重新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我叫芳妲。你好。”
“你好。伊澤爾。”旅行者識趣地收起砍刀,“冒昧問一句,你是迷路了嗎?”
“你怎麽知道?”芳妲奇道。
“我聽到了你的歌聲。一直在這一帶打轉兒。”
芳妲肉眼可見地臉紅起來:“唉,說起來可真丢人。我今天從學校出發,準備穿過厄利孔山,去拜訪山下奧黛忒夫人的莊園。往常到傍晚我應該能走到,沒想到今天卻一直在山腳這兒找不到路。”
伊澤爾奇怪地看了一眼來路,指給她看:“你沿着這條路往南走,不要轉彎,就能出去了。”
芳妲卻搖搖頭:“這邊是回去的路。我今天一定要去奧黛忒夫人的莊園。”
“可現在已經要傍晚了,等你到莊園估計都午夜了。還不如改天再去。”
“你是外鄉來的旅行者吧?”芳妲低落地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我們學校的創始人,奧黛忒夫人生了重病。今天這消息才從山的那邊傳過來,說是随時都可能離開人世。夫人常年資助我們。無論如何,我想上門為她唱一首歌來表達我的感謝。不需要她的任何接待,只希望我的歌聲能消解她的一點點痛苦,就足夠了。”
“如果就這麽回去,那些等着我消息的孩子們該有多失望啊。”
她細長的眉毛耷拉下來,像只委屈的鹿。
“我的弟弟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他聽不見,也不會說話。要不是有夫人的特殊學校,他根本找不到上學的機會。”
伊澤爾順着女教師的指引,往莊園的方向看去。夕陽正在逐漸收斂橙紅的柔光,細微的霧氣開始在林間彌散。在晝夜交替的間隙,他看到一個隐約的影子徘徊在橡樹樹冠。由于距離遙遠,影子的面目很模糊,只能看清她長長的裙擺從樹冠一路垂到地面,在左右搖擺的風中,把影子牢牢束在地上。
漆黑的焰色在伊澤爾的瞳孔深處點亮。
艾樂芙突然打了個噴嚏。
焰色立刻熄滅,伊澤爾小聲地問黑貓:“艾爾,你聞到了什麽?”
紅寶石一樣的眼睛半眯起來,黑貓皺着鼻子仔細分辨:“焚燒的松柏,有點辣——哈啾——濕漉漉的泥土……”
“貓——貓說話了!”芳妲驚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艾樂芙昂起毛乎乎的小腦袋,從她咪嗚咪嗚的嘴裏,發出小女孩一樣細細的、綿綿的歌聲——
正是芳妲剛才唱過的那首老歌。
“唱得真棒!”伊澤爾立刻啪啪鼓掌。
小黑貓一臉理所當然,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艾樂芙大人就是這麽無所不能。
女教師回過神來,也馬上加入一起捧場。
她眼神火熱地看着伊澤爾:“您一定是一位正在旅行的魔法師吧?有了您的幫助,這下一定能順利走出厄利孔山。”
既然大家同路,伊澤爾當然不介意多一位同路人。但對于魔法師這個身份,他搖了搖手:“我只是個追逐物語的旅行者。”
傳說中的魔法師總是有着各種各樣的怪癖,沒準這一位就是喜歡低調隐藏身份呢。女教師識趣地沒有再追究。
她向伊澤爾指了一個方向:“那個方向的風非常濕潤,有水的味道。厄利孔山南高北低,沿着水流肯定能走出去。”
芳妲敢孤身一人進山,自有一套本地人常用的讀山辦法。伊澤爾的判斷恰好也和她相同。
聽伊澤爾自稱是一位采風人,女教師一邊前進,一邊講起本地人有關厄利孔山的傳說。
“這法子雖然好用,但也有像今天這樣失靈的時候。據說在上一紀元,厄利孔山曾經是某位女神居住的神山。那時,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山來的。只有被女神選中的眷屬才能有幸與她共享‘神之城’。”
“厄利孔,在本地方言裏就是‘神之城’的意思。”
“有一天女神走了,但老人們常說,女神的眷屬舍不得離開他們共同的回憶。他們會在某個心血來潮的夜晚返回故地。那時,厄利孔山裏會出現許多無法解釋的、奇怪的現象。”
打頭開路的伊澤爾忽然停下:“——比如這樣嗎?”
本應活躍在草原上的獅子與山間的母狼一前一後堵住了他們的去路。雄獅鬃毛虬結,母狼瘦骨嶙峋,它們目露兇光,饑渴地盯着這毫無自保能力的小群體,彼此之間還互相提防。
女教師強自鎮定,目光在兩只兇獸間來回打量,試圖挑選出合适的突圍方向。母狼力量比不上雄獅,但是勝在動作靈活,無論哪邊都像是死路一條。
伊澤爾把砍刀橫在胸前,盯住雄獅的眼睛,慢慢蹲下,另一只手背在身後,緩緩抽出腰間的卷軸。
艾樂芙借着夜色的掩護,跳到女教師身上。芳妲慌不疊用兩手抱住小貓。突然的動作引起了母狼威吓性的嘶吼。她鼓起勇氣跟母狼對視,沒注意到黑貓的胸骨位置閃動着一座簡筆勾勒的金線塔。
清脆的響指在林間響起。
三頭皮毛褴褛、頭吻尖銳的獵犬憑空出現。其中兩頭惡狠狠地咬向雄獅與母狼的喉管,很快扭打作一團;另一頭掠過女教師的身邊,把她甩到背上,向外沖去。
在她們身後,有一道雪亮的月光從天而降。
月光的主人是一個身着純銀铠甲的騎士,铠甲的邊緣滾着極細的藍色鑲邊,他的面目隐藏在面罩之下,頭盔頂上插着閃耀着五彩的雄雞的尾羽。
月光被他用一把長劍從天上截取到人間,一擊就斬斷了母狼的脖頸;接着大吼一聲,正面迎上追擊而來的雄獅,跟它搏殺到一塊兒。
密集的枝葉劈頭蓋臉打下來,芳妲不得不把頭埋得極低,但她後背微微拱起,始終在胸前圍出一塊巴掌大的空間。
奔馳的獵犬突然一個急剎車,巨大的反作用力差點把背上的女教師掀翻在地。
“安全了?”
雖然狂奔中不辨方向也不辨距離,但芳妲總覺得并沒跑出多遠。
被她護在胸前的黑貓一個蹦跳踩上獵犬頭頂,渾身毛發炸開,對着前方呲起牙。
芳妲驚恐地看到一頭五彩斑斓的豹子攔在她們跟前。
豹子的眼眶中沒有眼睛,從裏面開出兩朵五瓣的小花。讓它看起來既恐怖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