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5 章 恩奇姆(Ⅱ)

恩奇姆(Ⅱ)

沸騰的人群再次複歸平靜。一片詭異的噤聲中,男人順着臺下滾燙的視線,莫名其妙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肚子。

只見曾盤踞那處的一大坨脂肪早已不翼而飛。隔着一層薄薄的人皮,能清楚地看見腹內還在兢兢業業的髒器。然而居中的位置,男人的胃的地方空出了一塊可怕的空間。

人要是沒有了胃,還能活多久?

男人不知道。

他只聽見自己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叫。整個人眼白一翻,昏了過去。

而随着他被士兵拖下臺、拖進濃重的夜霧之中,圍聚在高臺下的人群也開始退潮。

這個說“這是神罰”,那個說“不說實話,活該”。他們小聲交頭接耳,像窸窸窣窣的蟻群。伊澤爾抱着艾樂芙,跟來時一樣,依然沉默地跟着大流返回了旅店。

如果他沒有看錯,男人腹內空出的部分,并不是完全的“空”。奇妙的魔力被一雙無形的巧手編織,在原本胃應該在的地方安置了一枚替代性的“胃”。

如無意外,這枚“魔胃”足以維持男人的生理活動。但無論他吃下什麽、吃下多少,都會被“魔胃”即刻消化,永遠不會有飽腹的感覺。

而為了維持“魔胃”的功能,男人還需要想盡辦法去尋找魔力,為它充能。否則魔力一旦耗盡,“魔胃”失效。那時,等待他的只有死。

所以是忍受着食不果腹的煎熬茍活下去,還是絕望地看着自己活活餓死?

真殘酷啊,伊澤爾心想。

這就是那位端坐于濃霧之上的神只降下的審判嗎?

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伊澤爾主動詢問老板,自己想給艾樂芙添置一些新裝飾,但昨天逛過的布行沒有中意的布料,恩奇姆有沒有帶來的新鮮花樣的外地布商?

老板聽完,一臉遺憾,拍着大腿告訴伊澤爾,要是昨晚問就好了。他店裏剛好有個賣上好絲布的客商利昂,可惜一早退房出了城。

“他帶着許多貨,想來也走不快。我去趕一趕,沒準能趕上呢?”

伊澤爾也幹脆地退了房。

老板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在退押金的時候,仔細看了看艾樂芙緞子似的皮毛,啧啧稱奇:“客人要是想找配得上您的貓的布料,找遍整個恩奇姆也難,恐怕只有加蔔裏奧才做得到。”

“加蔔裏奧?”艾樂芙本來抱着伊澤爾的胳膊打呵欠,這下好奇地睜圓了好看的紅寶石。

被她亮晶晶的眼神擊中,老板連聲音都放得更緩了:“對,擁有最好的織工與繡工的紡織之城——加蔔裏奧。利昂的貨在加蔔裏奧只配擺在街邊叫賣,連擺上行會貨架的資格都沒有。”

他們在老板親切的送別中走出旅店,沿着道路左轉就上了恩奇姆那不足一張長弓射程的主街。

“伊澤爾,你真的要去找那個布商?”

“首先,我們得能離開恩奇姆。”

從他們站的位置向前看,恩奇姆的土築的城門近在咫尺。天色還早,進出都沒什麽人。

伊澤爾抱着艾樂芙往城門走去。即使是艾樂芙這樣的小貓,一箭之地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但就在下一步要踏出主街進入城門區域的瞬間,一團白霧突如其來,忽然蒙住了艾樂芙的視線。

“伊澤爾!”

感受到身上傳來的立即收緊的握力,艾樂芙輕輕回踩了兩下,示意自己沒事。她回頭去看來路,茫茫白霧同樣遮天蔽日。

“這是哪兒?”

“不知道。”頭上傳來伊澤爾平穩的聲音。

“你的‘真視’也看不出來嗎?”

“唔……只能說我們還在恩奇姆。”

艾樂芙重新乖順地趴好,顯然對伊瑟爾充滿了信心。

如果此時有人能看透濃霧的掩蔽,就會看見伊澤爾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瞳仁的漆黑正往眼白不斷侵蝕。純黑的焰絲高速旋轉,灰袍的旅行者的眼眶仿佛能吞噬萬物的黑洞;深沉的焰色奔騰不息,又好像要映照萬象的深淵。

倘若在場的剛好還是一位魔法師,一定能認出這是一雙以看穿一切妄誕而聞名、名為“真視”的眼睛。

跟之前一樣,也是在踏出的下一步,濃霧忽然煙消雲散,艾樂芙擡起頭,發現伊澤爾還是抱着自己,正站在恩奇姆那不足一張長弓射程的主街上。

三三兩兩的行人路過他們,沿街的小販叫賣絡繹不絕,只是在街頭站了這麽一小會兒,艾樂芙漂亮的皮毛已經招來好幾個偷看的小朋友。

但剛才竟是沒有一人留意到他們曾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

伊澤爾再次望向主街盡頭的城門,簡陋的土城門門戶洞開,好像一張無情嘲笑他們的大嘴。但伊澤爾知道,那不過是一張虛妄的貼圖。

在“真視”之中,主街的盡頭除了遮天蔽日的迷霧,什麽也沒有。

換言之,恩奇姆已自成一個封閉的小世界。

城外的乞丐曾經說過,凡是離開恩奇姆的人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的城。仿佛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人就已經到了城外。

——他們還都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一部分。

聽起來是篇不錯的、值得羊皮卷記錄的物語。

但倘若扒掉講述人妝點其上的文字的矯飾,老乞丐說的話本質上是一條規則。

——想要離開這個封閉世界需要用自己最看重的部分去交換出城的資格。

“那人要是說謊怎麽辦?” 艾樂芙聽着伊澤爾的分析,像人一樣皺起小貓臉。

忽然,她眼神一亮,看向伊澤爾,異口同聲地說:“是午夜的儀式!”

此時,即使天已大亮,陽光正好,斷頭臺上那道為審判謊言而墜下的寒光還是同時閃過他們的心頭。

很快,伊澤爾發覺那點寒意并不完全來自自己的過目不忘。他帶着艾樂芙往回走,遠遠就望見市政廣場的高臺上豎起了兩根眼熟的長杆。正午的陽光自天頂照耀四野,也照得長杆頂端的刀刃閃閃發亮。

他攔住一位正往廣場走去的居民:“這是要幹什麽?”

“審判啊。”居民正急着去占好位子,但看了看伊澤爾跟艾樂芙,又忍耐下來,“你們是外鄉人?”

見伊澤爾點頭,他興奮地拍了拍旅行者的胳膊:“那你運氣不錯,趕上了恩奇姆的大事——”

“——今天我們要公開處決殘忍殺害馬蕾的殺人犯!”

他熱情洋溢地拉着伊澤爾往中心擠,不斷嚷着讓外鄉人見識見識恩奇姆的正義。其他市民們聽到了,大半主動讓出自己的位置,就這樣讓伊澤爾他們一路走到了高臺下。

站在第一排,居民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像我們這樣的誠實之城,決不姑息任何一個兇手。”

伊澤爾嘴上敷衍着他,心裏卻想,不知道看處刑算哪門子的運氣。只是現在他和艾樂芙就像置身沙丁魚群中的兩條小魚,想要脫隊,卻沒那麽容易。

白天的行刑就像午夜儀式的翻版。

兩個士兵把一顆頂部稀疏的頭顱壓進長杆接地的木板間,頭顱的主人是個臉色灰敗的中年男人,下颌生滿了胡子,穿一件皺巴巴的西裝。

把人牢牢固定住後,另有一名法院的監刑官走上來,公開宣讀犯人的罪行。

中年男人名叫鮑恩,是個獨居于恩奇姆、不太與人打交道的孤僻學者,被控求愛不成後惱羞成怒,逼殺了年輕的浣女馬蕾。現場發現有他約馬蕾見面的親筆信,可以說是證據确鑿。

“小馬蕾今年才十六歲,是個勤勞老實的姑娘,家裏只有一個母親相依為命。這下可叫她怎麽活啊。”

伊澤爾順着居民的視線看過去,在圍觀行刑的人群最前面,被幾個年輕人簇擁着,是一位黑巾包頭、不斷抹眼淚的女人。想來應該是馬蕾的母親。

監刑官宣讀完罪狀,轉身問鮑恩是否認罪,是否願意為自己的罪行作臨終的忏悔。

鮑恩的臉上一片麻木,唯有嘴巴不斷喃喃:“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死囚混濁的眼珠來回掃視,不小心對上正在哭泣的馬蕾母親,女人登時發出一聲尖叫,廣場上的辱罵聲更大了。

監刑官也徹底對這冥頑不靈的罪犯失去了耐心。當鐘樓準時敲響代表一日之半的十二下,雪亮的鍘刀飛墜直下,鮑恩的腦袋像顆成熟的西瓜,從藤上跌落,一路滾到了高臺下——剛才還義憤填膺的人群忽然像受驚的麻雀一樣慌亂散開——滾到了伊澤爾的腳邊。

伊澤爾把艾樂芙按在懷裏,低下頭,正對上一雙死不瞑目的灰眼睛。

灰袍的旅人蹲下身,伸手輕輕阖上了死者的雙眼。

當他再次站起身,愕然發現高聳的長杆不知何時被拆掉了,而廣場上正作鳥獸散的衆人像是被誰按下了暫停,齊刷刷地盯着伊澤爾。

“忏悔吧——午夜——”

他們嘴唇翕動,像一條條擱淺的魚,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伊澤爾只能從上面讀出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說完,擁擠的人潮立刻散了個幹淨。

屠夫回到攤位上抄起刀繼續剁大骨;面包店老板一手收錢、一手幫客人打包挑好的面包;裁縫的女兒正舉着杆子踮起腳去取客人想試穿的成衣……那位曾恭喜他好運的居民一顆接一顆擦着通紅的蘋果,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架子上。

仿佛那只讓恩奇姆暫停的無形的手又按下了城市的複位按鈕,讓圍觀這場審判的觀衆們轉眼間各歸各位。

“不見了。”艾樂芙拉了拉伊澤爾的衣袖。

“什麽?”

“頭,不見了。”

伊澤爾低頭,灰白的廣場地面上,不僅是的鮑恩的人頭,就連人頭一路滾出的血跡,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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