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 章 恩奇姆(Ⅰ)

恩奇姆(Ⅰ)

誠實之城——

這是流傳在旅行者之間的恩奇姆的新別名。

按照乞丐的說法,凡是離開恩奇姆的人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的城。仿佛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人就已經到了城外。

“就沒有膽大的好事者再回恩奇姆一趟麽?”伊澤爾問他。

“他們沒有那個膽子!”

乞丐瘦骨嶙峋、說的句子長了都要捧着胸口喘氣。

“凡是離開恩奇姆的人都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一部分。武士失去了拿劍的右手,香料商人失去了講價的舌頭,”他擡起眼皮上下打量着伊澤爾,“像你這樣四處采風的旅行者失去了聽說的耳朵。”

“人人如此,還有誰敢再回到恩奇姆呢?”

伊澤爾繼續不依不撓地追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怎麽沒有一個離開恩奇姆的人把這件事抖出來?”

乞丐翻了個白眼:“一個人要是不想叫人拿捏自己的短處,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裝聾作啞。”

見伊澤爾重新起步,他不禁有些心灰意懶:“即便如此,你也要進城嗎?”

伊澤爾卻不以為意地笑笑,“你光說我會失去耳朵。”他把自乞丐現身起就縮在兜帽裏不吭氣的艾樂芙拎出來。

“那貓呢?”

乞丐順着伊澤爾的話對上一雙無機質的紅寶石,只看了一眼,就有眼淚從他渾濁的眼中流下。他彎下佝偻的背,雙肩顫抖。

“您還有什麽可失去?”

直到他們走遠了,再也看不見乞丐的身影。艾樂芙才收起了抓着伊澤爾手心的爪子。同時伊澤爾感覺到她緊繃的身體放松了許多。

“是我不好。”他愛憐地摸了摸掌中貓貓的頭,“艾爾不喜歡那個人嗎?”

艾樂芙鑽回伊澤爾兜帽裏,把臉埋在他脖子後,細聲細氣地“咪”了一聲。

“讨厭。”

恩奇姆坐落于邊城通往內陸地必經之路上。要是這裏真的出了問題,倒也能解釋邊城的娜娜天天抱怨沒有客人上門。

可當伊澤爾抱着艾樂芙走進城裏,發現恩奇姆雖然不是座大城市,但街道整潔、車流和人流秩序井然,下了課的孩子們在街邊打打鬧鬧,夕陽西下,炊煙袅袅,處處都飄散着歲月靜好的煙火。

招攬他們入住的是一家臨街小旅店的兒子。十歲的男孩遺傳了他父親的一雙慧眼,即使人在路邊跟同伴游戲,也能眼尖地捕捉到新來的客人。

黑發的旅行者一身洗到發灰的白袍,挂卷軸的皮帶緣邊都磨起了毛。他的劉海有些長了,行動間常常滑落一绺,擋在那雙知性的黑眼睛上。由于用眼過度,它們常常不自覺地半眯起來。男孩猜他雖然錢不多,但一定是個好脾氣的人。

男孩生着圓圓的鼻頭,兩頰曬出些可愛的雀斑。本人也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繞着伊澤爾問東問西,對恩奇姆以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最後還是老板看不下去,揪着兒子的耳朵一腳踢進了後廚,轉過身不好意思地向伊澤爾道歉。

伊澤爾笑着表示不在意。

他在餐廳挑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一回頭就撞上男孩從後廚偷偷探出來的頭。對方也沒想到被抓了個正着,面上騰得一紅,慌亂地縮了回去。

伊澤爾順着男孩的視線轉回來——巴掌大的黑貓正踞坐在精致的茶杯前,兩只白手套比制作茶杯的骨瓷還要白,小口小口啜飲着老板娘特意奉上的蜂蜜水,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現,看起來乖巧極了。

感覺到伊澤爾盯着自己不說話,艾樂芙歪着腦袋,困惑地看着他。

“太可愛了吧。”伊澤爾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咬牙切齒,“可惡!”

也許是恩奇姆的手藝比邊城好上了太多,也許是艾樂芙被打開了胃口。總之,這一頓晚餐賓主盡歡。

上樓之前,伊澤爾還忍不住跟老板開了個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玩笑。

“這裏晚上沒有什麽不能逛的忌諱吧?”

老板不愧在恩奇姆經營日久,見多了千奇百怪的旅行者。

“客人有什麽講究盡請随意。我們店裏是沒什麽的。”

“不過,夜深了最好不要随意離開旅店。”

“恩奇姆晝夜溫差大,深夜容易起大霧。霧濃起來,伸手不見五指。”

“傳說,有人穿過濃霧去到了另一個恩奇姆,再也沒有回來。”

他故作神秘地壓底嗓音,卻沒有得到預料之中的回應,不禁有些讪讪。

黑貓從伊澤爾的領口冒頭:“另一個恩奇姆,是什麽樣子?也跟這裏一樣嗎?”

“貓!貓說話了!”

偏偏艾樂芙還毫無自覺地繼續追問:“沒有人回來的話,老板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老板不由重新打量起靜靜當貓爬架的伊澤爾。洗到發灰的白袍子、磨到起毛邊的皮帶、缺乏修剪而略長的劉海……哪裏是清貧的象征,那分明是旅行者豐富經驗的背書。

他甚至還随身攜帶着一只會說話的貓!

而我剛才居然想用恩奇姆的流言去恐吓一個魔法師——老板的眼神逐漸敬畏。他摸着鼻子,祝過兩位晚安,連忙撤退。下樓的時候他隐約聽到了一耳朵。

“艾爾不記得了嗎?所謂物語,即是人對塵世生活的懸置之地……”

艾樂芙眨了眨那對好看的紅寶石:“伊澤爾的意思是——這個恩奇姆,是什麽樣子,另一個恩奇姆,就是什麽樣子?”

“你能說長句子了欸,艾爾。”

灰袍的旅行者熱情地鼓起了掌。

壁爐上的分針走到12,跟時針完全重合。

躺着養神的伊澤爾睜開眼睛,側頭往沙發看去。軟墊上的艾樂芙顯然也沒有睡着,聽到動靜,耳朵直接豎了起來。

這時,像是為了不辜負他們的等待,門外響起了人走動的聲音。

沙發上方就是窗子,伊澤爾幹脆起身推開了窗戶。

恩奇姆不知道何時起了霧。

夜霧又濕又濃,吊在艾樂芙的窗棱上,像塊擰不幹的抹布;淋漓的水汽順流而下,滾過摩肩接踵的矮屋,滾過沒通幹淨的煙囪,一直滾到泥濘的街上。夜行的人群從霧身上踩過,直把霧踩得污穢不堪。

宵禁的路燈在黑色的夢鄉中睡得香甜。

伊澤爾從樓上看下去,到處是霧。他們所在的房間,猶如一葉小小的獨木舟,飄浮在灰蒙蒙的水面。

每人手上各提了一盞提燈。霧氣中的燈火若隐若現,憔悴得像個正在發作的哮喘病人。

這些随時想斷氣的光點究竟想要流向何方呢?

感覺到衣擺被扯了一扯,伊澤爾低下頭:“你也想知道嗎?”

艾樂芙重重點頭。

他抱起艾樂芙,又在外面套了一件低調的黑鬥篷,拎起桌上的提燈,開門出去。

來到走廊上,伊澤爾發現路過的每個房間都空門大開,竟是沒有一個人把老板不要出門的警告聽在耳中。

“就算好奇是人固有的先天疾病,今晚發病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伊澤爾拉起頭上的兜帽,像一尾魚游入魚群,混入夜游的人群。

魚群的終點是恩奇姆的市政廣場。

這倒也不奇怪。

在一座主幹道長度超不過一把長弓射程的城裏,只有廣場足以容納全市人口傾巢而出。

借着千萬光點彙聚的光,伊澤爾終于看清廣場中心搭起了一座高臺,高臺上又豎起了兩根長杆,長杆頂端被濃霧遮蓋,接地的部分被一塊中部挖空一塊的的木板連接。

一個人被兩個士兵絞着胳膊,壓在長杆之間,脖子正好可以卡進木板上的挖空處。

到這一步,若還是認不出這是個什麽東西,伊澤爾可真要對不起身上這件發灰的袍子了。

而一旦認出了這個東西,他忽然就覺得今晚的好奇心實在有些多餘。

但被他套在鬥篷裏的艾樂芙完全不準備體諒老父親糾結的內心,掙紮着從他胸口探出頭。

“那是什麽?”

“小貓咪不要看。”伊澤爾一掌把貓貓頭摁了回去,腳下一轉,就要往回撤。

然而,此時夜游的大部隊都已在了廣場,他這樣退的一小步,就像誤入清水的墨水滴一樣明顯,立刻有旁邊的人對他怒目而視。

“不要打擾儀式。”

“你們管這個叫儀式?”伊澤爾難以置信。

那人還想說點什麽教訓伊澤爾,然而他剛張開口,就被高臺上嗡嗡如雷鳴的聲響打斷了。

又濕又濃的夜霧之上,傳下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汝诳言否?”

問題用的語言很是古老,內容又沒頭沒尾,高臺上的男人一時被問懵了。直到他身後不耐煩的士兵粗暴地晃了晃男人的身體,用通用語轉問他。

“你說過謊嗎?”

男人才忙不疊地大聲回答:“沒有!我從沒說過謊!”

高空的濃霧翻滾不休,俄而,從裏面再次傳下來嗡嗡的雷鳴。

“诳言。”

然後,從長杆頂端,一道寒光沖破濃霧急墜而下。

這下艾樂芙也看清楚了,不由瞪圓了眼睛——

那是一爿鍘刀!

來勢洶洶,直取男人脆弱的頭頸。

雖然看不見,男人也直覺到了危險的降臨。他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肢體不安分地掙紮起來。但都被兩個力大無比的士兵所鎮壓。

嗚嗚的風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快——瀕死的極度驚恐之下,男人終于忍不住大聲喊道:“我承認!我承認!我說過謊!我不是個誠實之人!”

聽到男人公開認罪,那爿一往無前的鍘刀精準地懸停在他後頸上方一公分的位置。死裏逃生。這讓男人哪怕稍稍放松一下身體,脖子都能碰上一片悚然的涼意。

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眼淚、汗水、以及其它□□不受控制地噴湧。

“忏悔吧——”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死水一樣的廣場上頓生波瀾,不一會兒,成千上萬的光點後傳來成千上萬的齊聲呼喊。

“忏悔吧——忏悔吧——忏悔吧——”

聽到人群的呼聲,兩個士兵把男人狠狠壓進凹槽中。男人抽抽嗒嗒地講起了自己說過的謊言。

伊澤爾從他前言不搭後語的講述中,大概聽出了男人是一個為某領主服務的外地布商,曾經用高價誘惑某地的農戶放棄種地、轉而養蠶織布,直到當地的良田都被荒廢,又拒收農戶的絲布,任由他們破産,為了口糧不得不賤賣絲布,甚至舉家依附為某領主的奴隸。

說到最後,鍘刀下男人的臉上涕泗橫流,連聲口呼冤枉。

“這都是領主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是有意欺瞞!”

鍘刀寒光一閃,忽然下落,截斷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伊澤爾連忙去捂艾樂芙的眼睛。

但男人的頭并沒有像皮球一樣滾下來。

閃光的鍘刀似乎只是一道恐吓的虛影?

士兵像拖一頭死豬一樣把腿軟的男人從斷頭臺上拖下來。男人激動地擡起兩只手,前後摸着自己的腦袋,滿臉不可思議。

“我沒死?”

意識到自己的頭還安然無恙,那些跟着□□一起流出身體的力氣好像又回到了男人的體內。他慢慢直起自己的身體,并且試圖自己站起來。這樣一來,他便朝向圍觀群衆,露出正面的上半身。

“天吶——”

艾樂芙張着嘴,像只真正的貓一樣“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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