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失憶的殺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信念,沒有牽挂,如同一具存活于世的行屍走肉。
人生于我索然無味,性命于我可有可無。
我并非嗜殺之人,只是覺得,只有當鮮血噴濺到我皮膚,亦或是利刃捅入我血肉之時,那份溫熱或疼痛,方能讓我感知自己還活着。
似是冥冥之中有人牽引,我接下了太子的差事。
初見小艾的那一刻,我竟在恍惚間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也許,我歷經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遇見她。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這話來得突然,卻似抓住了我如孤葉般飄零的命運。
原來,我也能與人産生牽絆。
瞥見她那瞬間羞紅的雙頰,我心想:若此人是她,倒也不錯。
她總有說不完的話,叽叽喳喳,問東問西,雖有些煩,卻也甚是有趣。我不愛與人攀談,便在一旁靜靜聽着。可她居然因此誤認為我又聾又啞。
我也懶得解釋,就見她的言語更無顧忌。
我暗自失笑,看來有她在側,日子注定不會無聊。
小艾遭遇行刺,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護住她。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以至于她事後問起,我竟無法作答。
仿佛冥冥中有股信念操控了我的頭腦,我根本見不得她受傷。只要她一遇危險,我便會忍不住出手,保護于她。那股信念如此之強,使我可以為了她不顧一切,包括我的性命。雖然,我從未珍重過它。
可是,當她見我醒來,一把抱住我之時,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跳,也意識到了這幾日她對我的照顧。
剎那間,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我心底悄然化開。
一直以來,我都于刀光劍影中獨來獨往,從未有人在意過我。低頭看着她那又瘦又小的身軀,那摻雜着欣喜與委屈的表情,我平生頭一次,慶幸自己還活着。
有了此次經歷,我與小艾的相處越發融洽。她開始肆無忌憚地“戲耍”于我,而我總是順從地配合她。
我喜歡這樣與她互動,親密而又簡單。
看見她那“奸計”得逞後的燦爛笑容,我的心也會變得柔軟。
日子于我鮮活了起來,以往冰冷的生活也逐漸有了溫度。與她相伴,讓我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我想,此後,我再也離不開她。
當小艾再遇危險之時,雖然我仍不顧性命地保護她,可我卻清楚地知道:是我自己,不想她傷到分毫。
這一切皆來自于我的意願。因為在意,所以看重。因為珍惜,所以守護。
懷着這樣的信念,我不懼向我襲來的厲鬼,亦不懼将我刺穿的長劍。只要能護她平安,我這條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只是,當我在祭天臺上逐漸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才知自己是多麽不舍。
希望她不要為我的離去而傷心,亦希望有人可以代替我護她周全。
再次醒轉,已是十數日之後。我睜開雙眼,就見自己身處一間舊屋,只小徽一人守在床側。
小艾呢?我有些不安,若她無事,定不會在此時離我而去。
我向小徽詢問。他告訴我,小艾居然因降雨一事被帶上了天宮。我聽罷不禁一怔,下意識想去尋她,可無奈腹部巨痛,動彈不得。
如此,我便只好踏下心來養傷,可我這傷一養便養了兩年有餘。
原本我被人刺穿,已是重傷,加之其牽扯到了我背部尚未複原的舊傷,兩傷并發,一時痛得我死去活來。
以我的體魄,若能得到及時醫治,當不至于卧床如此之久。但不知是皇帝将我救下全為了對外顏面,還是手下人陽奉陰違,總之,我被草草包紮後便被随意安置在了此間閑置廢屋,再無人照看。若非有小徽在,我怕是只得自生自滅了。
對此,小徽憤憤不平,而我倒是無甚所謂。原本世事皆是如此,我早已習慣。
只是,因為天界有令,神仙不得私涉凡間之事,小徽不敢直接施法将我治好,只得守在一旁,由着我自行恢複。
重傷,缺藥,外加環境髒亂,我的傷口非但沒怎麽愈合,反而感染流膿,引致高燒不退。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時暈時睡,不知時日。
小徽見狀,沒有辦法,只得不時向我偷偷輸送點仙力,吊住我的性命。
而我見自己久傷不好,心系小艾,更加心焦,使得傷情再添反複。
如此,待到我完全康複,可以随小徽上天之時,已是将近三年之後了。
再見小艾,看她無恙,我才徹底踏實下來。将她攬于懷中,我不禁滿腔柔情。那種失而複得的感覺,當真美好!
可我暗自歡喜還不到一瞬,便自小艾口中得知,她也許便是這天界的公主晴煕。
我聽罷微愣,下意識地覺得此事荒謬,可看她那副急于求證的模樣,若讓她心安我也願意相陪。
不想,一番查探之後,她竟真是晴煕。
我尚來不及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便想先來安慰她。畢竟,此事一出,最難以接受的,當屬她本人。
誰知,恰在此時,出現了一個男人。看她那懼怕的反應,我料定此人不善。
雖說瞧那氣場裝扮,此人應是一個極不好對付的神仙,可那又怎樣,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不會放任旁人傷害于她。
哪知他居然對小艾有情,張口便稱二人已有婚約。
我不清楚自己當時是個什麽感覺,只是心倏地一沉。興許是我面上有所顯露,小艾見狀下意識便拒絕了他。我看在眼中,知她顧及我的感受,心中微甜。
可是,那又如何?這仍舊改變不了如今的現狀。
更糟的是,小徽竟說此人乃是小艾的心上人。
所以,原本小艾便是這天上的仙女,有着自己的心儀之人,并與他定了婚約。這一切順遂而幸福,我反而是其中的外人。先不說如今我已與她仙人有別,就算沒有,我又能以何立場出言阻止?
一直以來,我與小艾之間,從未言愛。我只願她平安喜樂,盼她一切皆好,從未奢求她的回應,更遑論與她修成正果。
哪怕我當真不管不顧地表露心跡,阻了她的婚事,可我又能許給她什麽?
若她日後恢複記憶,她又是否會後悔?
事到如今,只要為了她好,我怎樣都無所謂。
雖有不舍,我卻願意放手。雖有妒意,我卻願意成全。
知她若不遵帝旨悔婚,還有被賜死的危險。這更堅定了我的想法,我便将心一狠,把話說了出來:“既是如此,你便嫁吧。”
希望她可以早日恢複記憶,與她夫君兩相恩愛,亦希望她夫君可以善待于她。
之後,我便躲進了乾坤香囊,因為我尚未調整好自己的心态。
我曾以為我不會與她分離,可是如今這般,我又能如何?也許,我這樣的人,本就不配擁有幸福。
誰知,當我即将接受現實之時,事情竟又峰回路轉。
小艾并不心儀那個叫上斐的家夥。她得知實情後寧死不嫁,而我也不願她所嫁非人,于是我便随她去尋仙帝退婚。
可之後的事情便更出乎意料。問悠別院內,不僅仙帝仙後被人所制,還有一個和小艾樣貌相同的女子。小艾的仙女身份因此遭到懷疑。
上斐突然出現,道破了她實乃凡人。
我雖有質疑,卻仍忍不住心下歡喜。畢竟,若她當真只是凡人,那我與她便不再仙人相隔。
總之,未來可期。
誰成想,這個上斐似是生來便與我作對,他居然再次提出求娶小艾的想法,并以衆多好處相誘。
我見狀不禁暗自冷笑,直嘆他太不了解小艾。感動小艾,一顆真心足矣。再添其他條件計較,反而失了那份真誠。
雖說上斐此招用在旁人身上,多半會奏效,可用在小艾身上,只會适得其反。
果然,小艾拒絕了他。
可笑他居然不可置信地一再逼問小艾原因。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她原本便是這樣的人。
不過,我卻應該感謝于他,若非他如此逼問,我也不會得知小艾的真心。
“不錯!我就是喜歡骨刃,又怎麽樣!”此話一出,我的心瞬間跳漏了半拍。
這是真的嗎?雖然我一直知曉小艾對我的在意,可從不敢确定這是源于愛情。
如今,這份心意由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又清清楚楚地落入我耳中。我又驚又喜,不知如何回應于她,只得将她狠狠抱住。希望用這力度,這心跳,讓她感知我的情意。
兩心相悅的感覺是多麽美妙!正當我喜不自勝之時,上斐卻說我是戰神君又的一絲仙氣。
我那因歡喜而狂跳的心倏地一縮。上斐的話真的可信麽?若我當真是仙氣化人,那麽我的人形會維持多久,又會以怎樣的形态消失?我倒不在乎自己如何,可是,小艾呢?若我消失,獨留她一人于世,她又将何去何從?
看到君又的那一刻,我方知上斐所言非虛。小艾的質疑雖不無道理,可是這世事豈會都如此湊巧?
我尚未來得及細思,就見小艾擋于君又身前,而上斐的一記仙力已向她擲去。
我心中一慌,本能地向她急奔,妄圖将她救下,就算救不下也最多不過與其一同赴死。
可誰知金光一閃,我竟被吸進小艾心中!
上斐與我冤家路窄,也被一同吸入。我在上斐的字裏行間頻頻試探,得知了此處名曰護心牢,亦證實了自己是君又設這護心牢時留在小艾身上的一絲仙氣。
一時間,很多發生在我身上的不解之處都得到了合理解釋。原來,我生來便是護心牢的一部分,而這牢是為保護小艾而設,所以我才會與她相遇,才會在初見她時産生那樣的念頭,才會下意識地保護于她。
這一切皆是命定,我慶幸自己擁有這般身份。若非如此,我又怎會與之結緣?
就算如今我們的未來尚未可知,但只要我一日為人,便護她一日,如此便好。
誰知,我又得知了封印一事,以及上斐的謀劃,剛剛平複的心又亂了起來。我不管他們仙魔之間的恩怨,可此戰一起,小艾的平安便再難保障。
思及此處,我恨不得立刻脫困離開,可多番探查,終不得法。
上斐見狀,故意戲耍于我,揚言殺了他便可脫困,可又道我的凡人之力根本傷他不得。
想到此人一貫的謊話連篇,我抽出兵刃向其攻去。是真是假,我要親自求證。
不想,一切還當真如他所言。
我失望之餘,內心怨惡無處發洩,只得安慰自己,既然終歸無法離開,不如借此與之一較高下。
當利刃沒胸的那一刻,我知自己是敗了。成王敗寇,本就無甚好說。
只是,面對上斐,思及他對小艾所作種種,我心下一狠,拼盡全力将廢刃捅入他的心口。此時,我根本想不到什麽凡力不可傷仙,只是抱有一個念頭:就算我死,也起碼先為小艾除掉眼前一患!
這一刀耗盡了我僅剩的氣力,我不知自己是否得手,只知當我再度睜眼之時,小艾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看見是她,我的心在一瞬之間釋然。無論發生了什麽,能遇到她,愛上她,并最終死在她的身旁,我無疑是幸福的。
只是,我心愛的姑娘,我是多麽不願離你而去!
此時此刻,千言萬語,哽于喉間,我竟不知如何去講。
太多不舍,太多眷戀,皆化入我凝望你的眼神。
小艾,我願你好。願你對我尚未情深,可以盡早将我淡忘。願你能夠再遇良緣,此後經年自在安樂。
小艾,這些你都聽到了嗎?
正當我種種柔情,不得傾訴之時,她卻一臉急迫地握住我的雙肩,叫道:“骨刃,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君又的一絲仙氣?所以你一直保護的,都是他的仙力對不對?”
彌留之際乍聽此話,我根本不知她在說些什麽。
茫然之間,我本欲詢問,卻再無機會開口。
眼前漸黑,意識漸弱,咽氣的那一刻,我想,我再也無法弄清這個答案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猛烈的頭痛将我再度喚醒。
片刻間,無數記憶紛至沓來,拼命擠入我的腦海。我頭痛欲裂,下意識地扶住額頭。
那是我的記憶,亦是君又的記憶。
我記得晴煕在襁褓之中,四下打量的靈動雙眸;記得她軟糯一團,坐在我膝上的甜甜笑容;記得她剛會走路,光着腳丫跟在我身後的蹒跚身影;記得她漸漸長大,撒嬌耍賴時緊緊拽住我衣角的玉指蔥蔥。
命運是如此弄人,讓我以君又的身份伴她成長,又以骨刃的身份愛上了她。
那麽,如今的我,到底是骨刃還是君又?
她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心中一慌,實不知該以何種身份面對于她,只得暫且逃離。
思及過往種種,我竟不知如何自處。這一切,我都需靜心凝神,好好思忖。
不錯,我确實是骨刃,保護她,愛上她,皆出于本心。雖短短七日,卻使我終身不得忘懷。
可,我更是君又,是将她如侄女般疼寵的君二叔。此前漫漫時光,我曾親眼看着她由嬰孩一點點長成少女。這些記憶占據了我頭腦的絕大部分,我亦無法将其抹殺。
身為她的叔父,就算我忘不掉她,可我終是無法與她長相厮守。我逃得了這世俗,卻終逃不過自己的內心。
她應當尚不知曉骨刃仍舊存活于世。
如此正好,就讓她什麽都不知道吧。這樣,我方能靜靜走掉。
既然我已自行請旨離開,便可借此機會與她分別。
兩地相隔,歲月悠長,方可看清自己的內心。
若此後,我與她能将此情淡忘,倒也不錯。
若有朝一日,我真能放下心結,那到時,我自會再來尋她。
總之,晴煕,我們不急。日久天長,就将這一切,皆交予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