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歲當兵,不是因為要依法服兵役,而是因為,這樣家裏就少了一張消耗糧食的嘴。
我是繼子,就是過繼給別人家當兒子。
很窮很偏僻的山窩窩裏都有個通病,越窮越生,又越生越窮,山窩子裏的人沒有娛樂,天黑之後除了睡覺以外的唯一活動就是造人。
我是家裏第五個被造出來的。
而我的父母每年收成的糧食只能養活4個人。
于是老三生下來沒有多久就因為母親擠不出奶水夭折了。
其實夭折也有夭折的好處,起碼還不知道痛苦的時候就在這世上走完了一遭。
老四其實也不算老四,因為那年發旱,他還沒有生出來就已經由于母體營養不足而胎死腹中。
母親也差點因此丢了性命,可也許山裏人身子骨強悍,連個土郎中都沒有的地方,母親竟然憑着老輩人瞎指的偏方活了下來。
然後第二年普降甘霖,收成比往年好了許多,而我,也在這一年出生。
家裏有了餘糧多養活一口人,而且嬰兒吃的也不多,就這樣,我僥幸的保住了小命,沒有跟我的兩個哥哥一樣。
好光景持續了三年,又開始出現頹敗的趨勢。
我卻因為長身體反而吃的比以前多了。
又堅持了三年,父母終于熬不下去了。
自己的孩子,喂不飽,還拖累家裏的其他人,山裏人通常的做法就是丢掉一個。
而選擇放棄的,當然是離幹活年限相差最遠的一個。
當父親第一次撇下田裏的農活,拉着我的手往山坳裏走的時候,其實我是很高興的,因為我從來也沒有踏出過家門玩過。
走了很久,父親拉着我站在一個樹下面,輕聲的哄着我,讓我在這裏等他。
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一直玩到天色暗下來,周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的時候,才懵懵懂懂的感覺,父親不會來了。
我想到,父親可能迷路了。
6歲大的孩子沒有那麽複雜的思想,我深一腳淺一腳的順着感覺走,希望可以回家讓媽媽去找爸爸。
我竟真的走回了家。
現在想想,當時我父母臉上的表情絕對無法稱之為高興。
第二次我就變得沉默了,我似乎已經有點明白父親要做什麽,可我沒有說話,只是任由他拽着走。
父親似乎下了狠心,帶着我從日頭剛出來一直走到日過正中,才甩開我的手急急忙忙的走掉。
這一次我認真地記了每一個可供我回家的标記,我知道父母都不喜歡看見我,可是不知道我那時怎麽想的,就是死心眼的要回去。
我母親看見我便哭喊着沖過來,掄開了巴掌扇在我臉上,我已經記不清她具體罵了些什麽,大意是說我怎麽是冤鬼投胎,專門找她索命來的之類的話。
我那會小,原本也就挨不住幾下踢打,當我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的以為自己要死去的檔口,奶奶跑過來阻止了母親。
奶奶不是母親的母親,是山裏一個寡居的老女人,聽說她是被賣入豪門大家做小妾的,後來土匪闖進那家,殺了人燒了房子,她翻牆跳河跑了出來,卻因為身子受涼而再也無法懷孕。
她主動向母親提出來要收養我。
母親當然求之不得。
其實我也求之不得。
奶奶的身子骨弱,經不得風涼幹不得重活,不過她很聰明,她知道什麽季節在哪裏可以找到能吃的野果子,野蘑菇,熊瞎子藏的蜂蜜,老虎掩埋的吃剩的獵物,甚至還會做土制的捕獸夾和陷阱來抓兔子山羊之類的。
總之一句話,我在這裏過的比家裏任何一個人的日子都要好。
等我長大了,懂事了,奶奶常常寬慰我說,父母日子也不容易,不要我也是生活所迫,叫我不要記恨他們。
記恨?我已經連他們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我還真是一點孝心都沒有啊。
奶奶在我18歲生日這天去世的。
咽氣的時候,奶奶臉上還笑着,對我說,這輩子最開心的,就是有我這個孫子,她要去另一個世界享福了,叫我不要哭。
我沒有哭,只覺得心裏空的發冷。
母親罵得對,我可真是個喪門星。
我離開了這個山窩窩,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麽還要留下來。
這個年代,當兵也不容易。
我能當兵是因為我揍了一個人。
他叫任長空,是團級政委。我揍他是他當時在調戲一個弱質女流。
當然,最後事實證明是那個夜總會小姐在拉客。
沒辦法,山裏沒有女人拉過客。
他笑着誇我有正義感,說現在能見義勇為的人不多了,問我有沒有興趣當兵。
我回答說管吃管住就有興趣。
當兵的第一天,我學到一句被勒令終生謹記的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然後這一當就是十年。
任長空個性很豪爽,跟我這種孤僻的人完全不同。
常常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都是他嘴裏不停的說,我只會端着杯子往嘴裏灌酒。
他不止一次的罵我這種不要命的喝法。
我習慣了,壞毛病很難改,于是為了堵他的嘴,我說就算他死了我都改不了。
要是我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我會說就算我死了都改不了。
十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任長空死了。
那個煤窯礦老板被人綁架,緣由很簡單,他無證開采,結果發生了礦難,十幾個工人就此喪命。
家屬聯名上訴卻被壓了下來。
綁架他的是其中幾個工人的家屬,綁着炸彈叫嚷着要同歸于盡。
任長空奉命去做談判人員,我不願意他去,那些家屬已經失去理智了。
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我心急如焚的等着他出來,卻只等來了一聲巨響。
五個綁架人員死了三個,煤礦老板卻活了下來。
因為任長空最後關頭撲在他身上。
保護人質,這是他進去之前接到的命令。
我在他墓碑前喝了最後一次酒,然後砸了瓶子。
對不起長空,我騙了你。
我一直覺得我生出來估計就沒有淚腺,不然為什麽每次都哭不出來。
或許,我天生就是個極度冷血的人也說不定。
因公殉職,他的葬禮卻十分凄涼,除了我們這些同事,百姓中罵聲一片。
死得好,該,誰讓他是非不分。
他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卻換來無盡的罵名。
我能向這些人解釋,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嗎?
去他媽的!
如果不是這場末世,我想我總有一天要看心理醫生。
跟着車隊一路從首都開往XA,是為了執行一項秘密任務。
我沒有資格知道那是什麽,但是我猜得到,是為了接一個人。
這很簡單,大家都是當兵的,車上裝備了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來目的。
看來這個人身份還不簡單。
可是半路上末世危機爆發了。我們跟首都失去了聯系。
前面我說過吧,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既然沒有新的命令,那麽就算前面是地獄,我們也不能回頭。
等我們損失了近乎一半的人時,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看着連長的表情我就知道,任務失敗了。
我不知怎的突然挺高興。
看來我真的要去看心理醫生了。
回首都複命成了唯一的選擇。
不過現在是末世,回頭路,不是那麽好走的。
幸運……如果不是連長的好心順道救援那些幸存者,我想,這輩子最後一個在乎我的人就這麽失之交臂了。
因為像我這麽冷血的人,怎麽可能大發善心救人呢。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壓根就沒什麽感覺,反正她說不定很快就會成為萬千屍體中的一個。
看着她和那個叫關鑫的小子争吵,我想,我要是早知道後面的事情,肯定當時就沖過去把那小子拍飛了。
可惜我不能未蔔先知,所以抱着看好戲的态度冷眼看兩人吵得不亦樂乎。
所以後來就是報應吧,報應我的有眼無珠。
人太過自信就成了自負,總結起來就只有兩個字——活該。
當我撂倒最後一個喪屍卻被一棍子悶在後面的時候,腦中只閃現了這兩個字。
其實我還該感謝那些人沒有在我殺死所有的喪屍前就打暈我,不然恐怕就沒有我什麽事了。
醒來的時候胸口疼的厲害,不用說,肋骨肯定斷了,我有些沮喪,想着就這麽躺着死掉算了,反正活着沒多大意思。
然後我看見一道身影從車裏滑出來,跟葫蘆似的滾了十幾個圈。
我憋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幸災樂禍。
可是心裏的郁結卻被這笑驅走了。
你看看吧,她還沒有跟我正式認識就已經開始治愈了。
等到白牛走了,危機解除之後,我故意輕聲咳嗽了一下,把她引過來,突然躍起按倒她。
雖然我當時裝作才發現是她,但其實我就是故意撲倒她的。
挺佩服自己,都快死了還有心情開這種惡劣的玩笑。
但是我不知道怎麽跟她交談,從小到大,都是聽別人說的多。
所以我留不住她,她要回頭去找人,我知道是誰。
我絕不承認我那會心裏像墜了一塊千斤重的石頭般難受。
說愛什麽的還太早,我就是不痛快。
好吧,我還挺自私的。
她往回走了,我卻不想等死了,可是跟着她回頭豈不是太沒品了,反正都是一個方向,她遲早會趕上來的。
我就說她肯定回去找那個小子了,我已經晚了一步,不能這麽放任下去。
就像父親當初丢掉我一樣,就不想讓他如願。
不過這個叫常靜的女人實在是太聒噪了,發春也麻煩找個正确的對象。
要只是這樣也就算了,可是她居然在關鍵時刻把幸運推向了白牛!
該死的,如果我能活下來,我要這個女人死無全屍!
幸運的是,最後活下來的不單只我,還有幸運。
真是人如其名。
可是我覺得我快要支撐不下去了,肋骨的傷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因為得不到治療有越來越嚴重的傾向,沒有充足的食物,沒有藥品,甚至沒有可供休息的地方,這種奔波,我想我離死不遠了。
這不是以前的太平盛世,善良是茶餘飯後的娛樂活動,現在每一步都兇險萬分,誰會帶着一個累贅。
真不甘心啊,難得看一個人好順眼的。
之後想想老天對我還是不薄的,每當我陷入絕境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人來帶我脫離苦海。
在我快被母親打死的時候,奶奶救了我。
現在,我又快要死的時候,幸運救了我。
她在乎我,因為我是我,僅此而已。
跟奶奶,任長空一樣。
她知不知道,這一伸手,就再也不能放開了。
我不會再放手的,幸運。
作者有話要說:然後就是短期的開虐,額,雖然作者對于虐很不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