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續
辛晚歸心似箭,只覺得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徐時瓒沒有表現思念的時候還好,他一旦說了很想很想自己,那些被她壓在心底的思念也像舊沒見光的藤蔓,瘋狂得生長,蔓延在整片心口。
“師姐,”另一個師妹看她幹脆利落地收了劍,以為她要趕時間,急忙開口:“那個老先生在門外等了很久了。”
淮水富饒,集了許多奇人異事,這位老先生算一個,他擅奇門遁甲,各種精巧的機關做得得心應手,辛晚幫他将庭院裏的鬼都捉了,得到老人家的感激,說要給她送點小玩意。
辛晚着急試煉完,可是老先生等了又實在很久,最終還是把人請進來了。
他胡子頭發都發白,瘦瘦小小一個,衣服皺巴巴的,身上帶着一點酒氣,看起來确實看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樣……
不能以貌取人!辛晚警惕自己,客客氣氣和他說了幾句“不用客氣”。
老先生撫了把胡子,拿出自己存了許久的寶貝,得意洋洋地和人介紹:“這是紙鳶——一日可飛數百米,還有金剛絲——削鐵如泥,摸起來又和蠶絲一般細韌,八陣盒——打開需要解破八個陣法,九連環華容道都有,不容易的……”
辛晚的視線跟着他一件件掃過去,她撐着下巴,忽然見到一片紙人,從他袖裏掉出來,小小一只,活靈活現地動作。
讓她很容易地就想到之前和徐時瓒去某個商賈家“捉紙片人”的事,于是心情大好地彎了下嘴角。
“老先生。”她開口:“有沒那種可以附身的紙片?”
“嘶,”老先生沉思,揪了幾根頭發,拽下幾根白毛,最後朝她伸出一只手。
“什麽?”
救命恩人歸恩人,買賣歸買賣。
他義正言辭:“五兩黃金。”
辛晚:……
她最後癱着臉,手裏捏着一只小紙片,麻木地想,自己一定很喜歡徐時瓒,以至于願意花五兩黃金的冤大頭去買一張破紙——雖然錢也是徐時瓒的就是了。
附身進紙片的感覺很奇妙,好似四肢都變得短短小小,身形輕快了不少,就連一陣清風,都能将自己帶走。
小紙片人辛晚扭扭身子,試着做了幾個動作,确定紙張堅韌,不至于輕易撕破才放下心來。
她沒趕小師妹離開,對方呆呆愣愣地看了看床上好像只是在沉沉睡過去了的辛晚,又低下頭,和小紙片人大眼瞪小眼。
辛晚後知後覺不好意思,到底還是厚着臉皮:“我有點私事要處理,有人來找我就說我睡覺去了。”
她指指床上自己的身體,不得不說,這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還是十分奇怪的,辛晚不想再看,把腦袋轉回來,客客氣氣的:“勞煩師妹畫張傳送符紙,就送我到魔域去好了……”
小師妹一愣一愣的,卻也知道有些東西不該問,她點點頭,應辛晚的要求,給人畫了一張符紙。
再次睜眼,辛晚就被兜頭蒙下來的一片雪凍住了,雖然是紙人,但也能感受到寒冷和溫暖,她艱難地動動身子,将身上的雪全都抖落,艱難地站起來。
紙片不過巴掌大小,魔域城外的一片大雪地對辛晚來說仿佛有整個世界這麽大。
“這可難辦了。”她想,本來還打算給徐時瓒一個驚喜的,看來能不能找到人還是一碼事。
再怎麽不會碎,紙片也終歸只是一張紙,一破一爛,辛晚就要回去,她小心翼翼地動作,生怕雪水融化,打濕自己。
然而天不遂人願,遠處一只雪怪似乎發現了她的異樣,從來沒見過紙片精,它四肢輕輕邁過來,鼻子裏發出警惕的聲音,獸瞳一豎,很警惕地打量着這張陌生的東西。
辛晚:……
她動也不敢動,只能輕微發出幾道呼吸,似乎察覺到眼前的東西沒有攻擊性,是個容易欺負的。雪怪的眼裏閃過興奮的光芒,四爪并用的前撲過來。
辛晚下意識閉眼,心說完了,剛來魔域不到一刻鐘,又得回去了。
意料之中的天旋地轉沒有傳來,她聞到熟悉的鳶尾花香,下一瞬,身體被懸空拎起,怎麽也看不到下面,吓得她一動不動。
徐時瓒一劍刺破那只雪怪的一只爪,鮮血順着劍落在雪地上,他神色很平靜地回望那爽獸瞳。
爪子被傷雖痛,但對方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還是熱愛雪怪生畏,它嗚咽了幾下,換來對方冰冷地視線,不敢再作妖,剩下的三只爪子飛快地動作,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徐時瓒用雪水洗幹淨劍刃,又收回去,這才将視線轉回到那張不知道怎麽就扒拉在自己衣領上的紙片。
他一怔,眉頭一蹙。
剛剛果然不是錯覺,這紙片不過巴掌大小,五官卻栩栩如生,形态也活靈活現——像極了辛晚。
見了人,原本堆積的思念也找到了閘口,辛晚本來打算和徐時瓒坦白的,忽然之間又想逗逗人,于是安安靜靜地裝成一張無知無覺的紙片。
徐時瓒的手指輕輕将她撚了起來。他垂着眸,靜靜地打量手裏的東西。
辛晚被他一盯,實在害怕他将自己扔掉,所幸紙片上沾染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淺淡的木質香讓徐時瓒猶豫了下動作,沒将紙片扔走。
“……是師姐房裏的麽?”徐時瓒猜測,剛要動作,颉龐風風火火跑過來:“附近的陣法都加固好了,回去吧。”
徐時瓒含糊了一下,手指撚着紙片摩擦了下,叫辛晚覺得那指尖仿佛落在自己身上,每一根神經都在戰粟。
她不敢說話,老實裝紙片人。
徐時瓒到底還是将她仔細收了起來。
紙片實在太像辛晚了,薄薄的紙上也有辛晚身上經常熏的香,徐時瓒一回到魔殿,就往辛晚和自己的屋裏走去。
辛晚不知道他要做什麽,靜靜地扒拉着他一半的袖角看他動作。
徐時瓒翻找了一下,辛晚和他之間沒什麽秘密,兩人的東西都是随便放在一起的,他沒用多大功夫就将東西全都翻完。
辛晚注意到他蹙起眉,有些懊惱的樣子。
他屈起手指,将那張紙片捂在心口。
紙人被他小心翼翼又珍重地貼在了心髒前,辛晚幾乎能隔着胸膛聽到他底下一下一下跳動的心髒聲。
她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慢半拍地聽着他沉悶的心髒聲,然後是少年也有些悶悶的聲音:“原來沒給我做麽?”
辛晚的心口好像被人塞進一盞熱茶,有些燙,叫人漲漲的,又很熨帖,難受又舒服。
徐時瓒誤以為“紙片”是辛晚自己做的剪紙小人,雖然不知道它怎麽會飄到城外那麽遠,猶豫了很久,對上紙人靈動的眉眼,還是将她收起來,随身帶着了。
辛晚本來也就想看看徐時瓒平時做什麽,心滿意足,安安分分地繼續裝小紙片人。
當魔王的一天很是忙的,當然,做辛晚的道侶也是。
徐時瓒前腳剛從屋子裏出來,颉龐就在後面告訴他——洛陽那家糕點鋪,對對對,就是辛晚最喜歡的那家,也是前段子忙着回家照看坐月子的夫人的那個老板,終于回來了。
于是徐時瓒卷着一身風雪又出門了。
那家糕點鋪味道确實是很好,辛晚和徐時瓒常去,郎才女貌的,兩人自然很得他人的印象。
于是鄰裏經過的人都會問上幾句。
“啊呀,是又來買糕點的徐公子,一個人麽?”
徐時瓒這個時候性子難得的好,他接過老板遞過來的糕點,頓了頓,小聲開口:“夫人出門了。”
辛晚心很重地跳了一下。
因為徐時瓒的稱呼,他沒當過辛晚的面具喊過“夫人”,偶爾幾次床笫之間也只是扣着人的肩膀,聲音很悶,動作也重,有時候辛晚淚眼朦胧的時候會聽到他湊近自己耳邊,很含糊地學着別人,喊她“晚晚。”
眼尾的緋紅漂亮而昳麗,讓辛晚失神片刻,然後眼上又蒙了點水霧。
咳。
辛晚心虛地将視線移開,發現他耳垂異樣的紅。
原來叫“夫人”也會不好意思。
辛晚做了打算,洋洋得意地決定回去晚上多逗他幾次。
徐時瓒平時沒怎麽喊過她“夫人”然後對外見人問幾句就會一句話一個“夫人”,他本來話就不多,“夫人”含量極高。
辛晚從一開始的不好意思到了最後的麻木,好在他沒在外面耽擱多久,就會魔域處理公務了。
桌上厚厚一疊的文書,辛晚光是看到頭已經開始痛了,徐時瓒面上沒太大反應,将紙片放在桌角,就開始批改公文內容。
辛晚看了幾個字,頭昏腦脹,犯困,又擔心睡着了壞事,只好偷偷看徐時瓒。
徐時瓒批改文書的時候眉眼壓下,有時候會不自覺皺起,那顆紅痣在燭火的映照下,像什麽勾人再往前一步的深淵。
窗外寒風忽然灌進來,紙片還是太單薄了點,搖搖晃晃差點站不穩。
徐時瓒分了一只手指撐着它,辛晚接力站穩。
他批着批着有時候會走神,這個時候視線就很容易地落在紙片人上,辛晚被他眼神一盯,好幾次就要坦白,結果人又輕飄飄地将視線移開。
他垂眸,看着滿手的通訊符。
——沒有。
辛晚還沒有聯系他。
他嘆了口氣,将所有文書擺放整齊,提前将通訊符擺好,抽了張宣紙,開始寫一會和辛晚聊天要講什麽了。
辛晚看了幾條,都是她會很感興趣的話題,徐時瓒寫這個的時候會露出一點點的笑意。過了一會,他又發現,已經太晚了,辛晚也許今天很會累。
于是迫不得已找出幾條可能沒那麽重要的,在後面做了标記,準備時間不夠就将這幾條略過算了。
無論是小紙片人辛晚還是徐時瓒的夫人辛晚,都很容易為此軟下心。
果然還是坦白吧。
辛晚定下注意,剛要朝他那邊移動幾步,窗外的寒風猝不及防,她一時沒站穩,倏的落入徐時瓒放在一旁的茶水之中。
徐時瓒眼疾手快地将紙片撈出,然而紙片人邊緣已經被水泡發,看起來好像突然失掉了所有生氣,徹底成了一張死氣沉沉的薄紙。
徐時瓒試圖用法術修複,然而盡管紙片又恢複了往日栩栩如生的模樣,可還是和之前有所不同似的。
沒有之前那樣靈動了。他忽然沒由頭想到,又覺得離譜——原本就只是一張白紙,有什麽靈氣?
徐時瓒煩躁地抿唇,通訊符一點也沒有動靜。
他忽然在這一刻,特別,特別想辛晚。
“怎麽突然就要出門?!”颉龐不解,小聲腹诽:“你好好等她回來不行麽?她一個人回來是能死還是……”
他及時住了嘴。
卻還是接收到了徐時瓒很寒涼的視線。
他盯了人一眼,颉龐大氣不敢喘,手心冒了綿密的汗。
徐時瓒今天懶得和他計較:“下次別再讓我聽到這種話。”
颉龐立馬将嘴封住。
徐時瓒頂着一身風雪離開了。
他最後留下一句。
“她不能死,但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