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沒事沒事。”鐘影安出來打圓場,他朝“徐時瓒”笑笑,反而得到了對方輕飄飄的白眼。
“我和阿姐說話,有你什麽事?”他語氣很冷靜,幾乎聽不出一絲波瀾,目光卻直直地朝辛晚看去:“對吧。”
“不許這樣說。”辛晚搖頭晃腦,站在他面前,陽光照在她臉上,亮堂堂的,而“徐時瓒”只能站在她,等待一點光線的垂青。
一切都是虛假的幻象。
徐時瓒想,握緊手裏的劍,揚起來,恰好是一個蓄勢待發、預備要刺出去的動作。
可是辛晚活生生的、站在面前,她生動又富有生機,完全不像幻境裏虛構出來的。
他沉靜地垂下眼睑,劍刃朝着鐘影安的方向,刺得又狠又準。
沒關系,鐘影安不是,就算真死了也不足惜。
徐時瓒的劍卻好像一泊虛影,從對方身體裏穿了過去,什麽也沒能留下,傷不了也動不了他。
他輕蹙了下眉,壓下煩躁的情緒,繼續朝鐘影安的方向刺了許多劍。
招招落空,他照樣好端端地站在那。
徐時瓒這才認命似的收回了見,他望着另一個自己,不明白對面的自己為什麽不動手。
——殺了鐘影安,就現在。
“徐時瓒”毫無動靜,只是用涼成了一灘死水的眼朝辛晚望過來。
“他才是我們之間的外人。”
辛晚一怔,沒想到他這樣說,剛要開口,看見面前的少年繼續開口。
他喊:“阿姐。”
日影忽然散成一片混沌,眼前的景象開始劇烈晃蕩、拉扯,散成一團棉絮,拉扯得不幹不淨。
徐時瓒在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看這裏發生的一切——他看到辛晚和鐘影安的靠近,看到無數個瞬間,他們湊近、對視,然後相視一笑。
細長的藤蔓在生根發芽,圍着一顆心髒,勒得人幾乎喘不過氣起。
在不見天日的暗處裏,它蔓延、生長,環繞着一顆心髒,每一下跳動都會觸碰到藤蔓邊緣的小刺,密密麻麻的,紮進血肉裏。
徐時瓒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先皺起了眉,所幸那些景象好像只是破碎的琉璃片上的倒影,稍縱即逝。
但他還是在碎化的光圈裏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他長久駐足着,望着兩個人的身影。
因為是背對着,他看不清自己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會想什麽。
光圈一點點發亮,漸漸刺眼得叫人無法直視。
徐時瓒只能眯起一點眼,再睜開,四周熟悉又陌生。
他知道這是自己待了許久的住所,而陌生的,則是覆蓋在木梁、窗欄……
無處不在的紅綢帶,喜慶得叫人心煩。
徐時瓒皺緊了眉,邁過庭院,步子裏帶着難掩的急躁。
離大廳越近,越能聽見裏面傳來的聲音。
敲鑼打鼓,熱鬧非凡。
媒婆拖着長長的尾音,嘴裏說了一疊的吉祥話。
離得越近,他的步子反而慢了下來。
心髒一下一下地劇烈跳動着。
在一片紅色的盡頭。
他看到了辛晚——和鐘影安。
“二位新人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耳邊響起刺耳的轟鳴,一時之間,仿佛五感盡失,徐時瓒幾乎聽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紅綢帶被風吹過,獵獵作響。
他抿了下唇,嗓音幹澀。
聲音很輕。
“你要和他在一起,在我們的家裏?”
辛晚聽不見一切話,徐時瓒忽然想起來,自己現在只是一泊沒人能看到的光影。
這一場喜事十分漫長,漫長得讓人絕望。
徐時瓒站在庭院中央,直直地,看完了他們過的每一步流程。
然而他的絕望、痛苦和說不上來的陌生感覺,連帶着他整個人,都被吹過的風釘在這一場盛大的喜事之中,動彈不得。
藤蔓仿佛被連根拔起,連帶着那些陷入血肉裏的刺,它們剮蹭着、厮磨着,将每一寸血肉都牽扯得血肉模糊。
他幾乎自虐地站在原地,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被他看得清楚。
到了後面,他甚至已經麻木了,痛覺已經深入皮肉,好像連血管裏奔騰的血也只是順着慣性運作着。
不該是這樣的。
他對自己這樣說着。
又迫切地希望出來一些人——誰都可以,出來破壞這一場他人豔羨的光景,打破這一副虛幻的鬧劇。
可是直到熱鬧鬧的婚宴結束,也沒有人出現。
他的劍仍然傷不了他人,整個世界只有他一片孤舟,不屬于這個世界,亦無法改變,不能逃避,不能掙脫。
寒風灌了他滿懷,将他的體溫全卷走。
徐時瓒這才動了動僵冷的手指,他握着劍。
劍刃鋒利,微微發着一點亮光。
今夜沒有星子。
劍刃刺入心髒的時候并沒有馬上傳來疼痛。
好像只是心口破了一個大洞,而血管仍然來不及反應,攜帶着洶湧奔騰的血液湧流。
血液飛濺到臉上。
溫熱的,那塊皮膚炙熱得仿佛被燙到。
他想,大概能回到那個沒有被該死的鐘影安玷污的地方了。
辛晚從噩夢中驚醒,吓得不行。
那邊的鐘影安也被魇住了,他額頭出了不少冷汗,整個人也蜷縮着。
辛晚看了幾眼,秉承着人道主義精神,隔着被囚的厚重冰塊喊他。
不知道有沒有作用,反正鐘影安還是悠悠轉醒。他剛醒來的時候吓得不輕,好像一時還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末了才粗粗地呼出一口氣。
“看來就是那只怪物搞得鬼了。”辛晚點頭,發現兩人被封進分別冰塊裏,她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徐時瓒人影。
“吓死我了。”鐘影安臉皺起來,一副不想多回憶的模樣。
辛晚在裏面夢到自己在迷境裏,看着徐時瓒思考怎麽對她下手。
他想了整整兩百六十三種。
極其惡毒和刻薄!
辛晚往下撇嘴,決定單方面和他置氣一柱香。
她剛這麽打算完,視線一擡,看到面前要被自己冷戰的對象。
嗯,場面略微有一點點尴尬。
辛晚臉上不高興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回來,就這麽直直地和人對上了。
他身上蔓延好幾塊污血。
因為血太髒了,反而叫辛晚松了一口氣——由此可見是那只怪物的血。
徐時瓒走近,揚起劍一劈,劍意飛散,将那塊冰碎了個徹底。
辛晚吞咽了下口水,看着冰塊碎碎,想到不太美妙的噩夢,開始思考要不冷戰時間再加一點。
徐時瓒停了動作,他站在冰塊面前,和辛晚隔了一步之遙。
辛晚詫異,擡起眼才發現他的眼裏充起了一點紅血絲,連眼尾也發紅,握着劍柄的手都還在輕微地發顫。
他發絲有些淩亂,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好像要将她盯個大洞。
興許是因為這時候的他足夠淩亂,眼尾也染得足夠緋紅,漂亮又脆弱。
也足夠可憐。
以至于辛晚只糾結了不到一瞬,就将剛剛的冷戰打算全盤丢下。
她快步走上前,将人抱住。
鳶尾味嗆進鼻腔裏,混着丁點的血腥味。
叫辛晚有些不舒服,她稍微動了下。
徐時瓒這才回神,手臂有些顫地圈住她。
察覺到她的動作,徐時瓒以為她要走,扣住人腰肢的力氣不自覺加大。
辛晚安慰似的拍拍他手臂。
他終于卸了力氣,好像漂泊了很久的船只終于停靠。
少年毛茸茸的腦袋抵住她的肩頸。
辛晚拍着人的動作忽然一頓。
因為脖頸一塊濕潤。
卻意外的炙熱,好像一直順入了四肢,融入血液,最後,将她的心融化。
“做什麽噩夢了?”辛晚回憶了下,效仿小時候母親哄自己的一樣:“不怕不怕。”
脖頸上的那塊肌膚忽而又一陣刺痛。
辛晚:!!!
又咬人!
熟悉得場景吓得她一下以為徐時瓒已經想起來了,冷汗不自覺黏了一後背。
好在,徐時瓒下一秒察覺到她的不适,試探地舔舐了下。
他動作溫柔,語氣卻惡狠狠的。
他說:“讨厭你!”
少年的心思真難猜。
辛晚沒辦法,給人順毛,揉揉腦袋。
“最讨厭你!”他繼續。
莫名被很讨厭的辛晚也不幹了。
她把人的臉推起來,兩只手對住他的臉頰,把他的臉頰肉推起一塊。
語氣同樣兇神惡煞:“你再說一次。”
徐時瓒的眼睛浮了一層水汽,霧蒙蒙的,黑亮的眼珠像摩擦過的黑棋子。
辛晚在他的注視下敗下陣來。
她清清嗓子,剛打算說什麽。
鐘影安的聲音幽幽傳來。
“兩位,我還在冰裏呢。”
辛晚:……
徐時瓒對鐘影安的反感更大也更明顯了。
辛晚看着他反複推劍柄的動作,猜測他一定是很想動手又忍住了。
徐時瓒不想看他,連他的聲音也不想聽到。
鐘影安摸不着頭腦,又有求于人,一副可憐樣:“徐公子,打勝那只怪物可有落一瓣荷花?”
徐時瓒不理人。
辛晚知道只是有的意思,和他商量:“給人家,行麽?”
徐時瓒繼續不說話。
鐘影安開始打感情牌:“實不相瞞,我道侶非常喜歡這瓣荷花,因此我才進這秘境的,拿到之後定會助辛晚拿到藥草再出去。”
徐時瓒忽然一頓,目光審視地看過來:“道侶?”
鐘影安看他眼前茫然,以為他不懂,耐心解釋:“就是你們說的夫妻。”
徐時瓒的眉頭皺了又松又緊,最後輕飄飄地把荷花扔給他:“拿了就滾。”
辛晚:……
她和鐘影安對視,想喊他還是先離開吧。
眼睛忽然被捂住。
徐時瓒的掌心涼涼的。
辛晚:你幼不幼稚啊。
她把人的手拉開,看到徐時瓒又眨了幾下眼,眼尾染出一塊緋紅。
他垂下頭,很可憐的樣子
辛晚:……
被拿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