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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火光驅散了壓抑的寒氣,神鳥從阿瑤師妹手中掙脫開來,停在了窗上。窗上的簾子被掀起了一條縫,可以看得見外面濃郁的水汽。
花轎不知何時偏離了山路,走在了橋上。兩邊都是渾濁的河水,看不見底,被霧氣遮擋了視線,也看不見盡頭。
阿瑤師妹漸漸地從“噩夢”中回過神來,有些無措地攥住了衣角。
擡轎的紙人穩穩地一步步向前,自始至終沒有收到任何影響。
“這霧氣裏有致幻成分,穩住靈臺,不要胡思亂想。”阮蘇蘇沉凝的目光看向心魂不定的阿瑤師妹。
阿瑤師妹聞言點了點頭,凝神靜氣,勉強放松了一點。可思緒還是不由地飄向了方才的“噩夢”——幻覺……會提醒她不要靠近水嗎?
沒等她再多想,轎子忽然停了下來,周遭的濕氣散去,扭曲的空間恢複如初,可以隐約往外看見山巒的輪廓。
這是……到山神廟了嗎?
阿瑤師妹沒敢動,她不太清楚民間婚嫁的規矩,更不清楚獻祭山神的流程,求助的目光下意識望向了阮蘇蘇:“現、現在該做什麽?”
“該做什麽?”阮蘇蘇眉梢一挑,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了一絲絲莫名其妙,“都已經混到目的地來了,還走那些流程做什麽?當然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了。”
阿瑤師妹:“……”
好、好像說的很有道理。
阮蘇蘇正打算掀起轎簾出去看看,外面傳來了一道悠遠的聲音:“終于來了。”
随後轎簾無風自動,先一步被外力掀了開來。
“山神”站在數米之外,面容被若有若無的霧氣遮擋,有些模糊,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目光。
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身穿紅嫁衣的“新娘”身上,還沒來得及思考那貧窮的小山村怎麽會有如此華貴精致、一看就不便宜的嫁衣,就看見了坐在“新娘”身上的小白貓。
“新娘”身上沒有一點超出凡人範疇的靈氣,小白貓身上也沒有一絲外顯的妖氣,似乎只是誤闖進來的寵物,柔弱可愛。
山神雖然心裏有點微妙的奇怪感覺,但又覺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然後,他的目光落向了踩在窗框上、孤傲冷峻的、赤紅色的……鳥?
山神被那不怒自威的眼神蟄了一下,心頭大驚,那尾羽上的火焰甚至讓他有種畏懼的感覺。
怎麽回事?
不等山神再仔細觀察,縮在“新娘”右手邊的金漸層純血貓妖睜開了眼,與此同時,“新娘”腳下也忽然有了動靜,一只肥得驚人、油光水滑的兔子馱着一只氣息詭異的“烏龜”,正在舒展僵硬的四肢。
“……”
山神的目光由最初的高深莫測,一點點轉變為了驚吓和茫然。
這花轎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一句話概括不出來的東西?
阮蘇蘇很理解他的心情:“其實本來計劃中只有三個‘人’的。”
——她自己,加上裴軒燃和金漸層貓妖。
然而“世事無常”,剛到城門口,隊伍裏就莫名加入了阿瑤師妹和岑翊魔君,這兩人後來還在山裏增添了肥兔和霧鬼兩個新成員,構成了這麽龐大的陣容。
“不過反正是婚禮現場,熱鬧熱鬧也挺應景。”阮蘇蘇無辜地眨了眨眼。
山神:“……”
——
阮蘇蘇從轎中一躍而出,變回了少女的模樣,長劍別在腰間,鋒芒畢露。
山神這時要是再反應不過來幾人的來意,就算枉活這麽多年了。他一擡手,陰影處走出來無數紙人,與擡轎的幾個如出一轍。
紙人胸膛處都亮着一小團鬼火一般的光,沒有神智的面孔上唇角上揚,勾起一個像是幼童塗鴉般的詭異笑容,配合上機械性轉動的眼珠,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不協調感。
然而,擡轎的幾個紙人卻無論他如何操控都一動不動,仿佛斷開了連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怎麽回事?”山神面上露出訝然之色,退至廟中,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裴軒燃緩緩從轎後走了出來,八個擡轎紙人的眉心顯出一點濃郁的暗光,像是濃墨點在了眉心,又在紙上暈染開來。
暈染開來的“墨跡”蓋過了山神的“鬼火”,紙人失去控制,像是洩了氣,幹癟着倒下,化為紙片,融在了土地裏。
山神終于面色大變,等不及地操控着其餘的紙人一擁而上。
兩道明暗相間的火光同時亮起,裴軒燃的赤焰如燎原之火,将紙人一掃而空。神鳥清越一鳴變回人形,漫天的火焰驅散了紙人胸膛中陰森的鬼火。
阮蘇蘇長身玉立于火光之中,眸中沉靜,她一手扶着劍,神色漠然,讓人一時間分辨不出到底是人是妖是魔。
山神大喝一聲,山頂的土地裂開,露出其下的滾滾暗河。花轎所處的位置正好是地面裂開的中心,剛走出來一步的阿瑤師妹一聲驚呼,身形直墜。
混雜着妖氣的魔氣瞬息之間攬住她的腰身,不合身的嫁衣被風刃劃開,變成了風格奇妙的“披風”。阿瑤師妹落在了地面上,心有餘悸似的連忙退後了幾步,離水面遠了一些。
可她仿佛成為了“目标”,山川、河流、腳下的土地、以及彌漫在空氣中的霧和風都成了“武器”,從四面八方各個角度朝她襲擊。
裝死了一路的霧鬼化為輕煙,将阿瑤師妹撞了個踉跄,險險地躲過一道風刃,又緊接着裹挾她浮起,躲過了腳下“土地”的纏繞。
不得不說,在這種情形下,對氣息感知敏銳的霧鬼還真挺好用。
阮蘇蘇見狀不再逗留,徑直朝山神廟中走去——擒賊先擒王,把外面一切亂象的源頭制住才是關鍵。
邁過門檻,像是穿過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世界陡然安靜下來,外面的動靜都仿佛被隔絕在空間之外。
裴軒燃緊随其後地跟了上來,阮蘇蘇望着面前的山神像,眉頭微微皺起:“這裏給我的感覺不太對勁。”
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但直覺上總有種靜不下來的疏漏感。
山神廟從外面看上去不大,內裏卻是別有乾坤。除了正面對門的“山神像”和常規的香案蒲團,兩側和頂上都仿佛蒙上了一層暗色的霧,是視線無法穿透的黑暗。
阮蘇蘇回頭望去,“門”似乎在漸漸遠離,門外的景色也只剩下微弱的光亮,看不真切。
四下靜谧無聲,除了腳下的土地和面前的山神像,其餘都仿佛“不存在”了。
阮蘇蘇擡眼與神像對視,神像的目光說不出是慈愛還是悲憫,又或者是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心。
“直視神佛乃大不敬。”悠遠的聲音從神像下方傳來,“山神”的身影憑空出現,此時他早已沒了在山神廟外時的驚惶,淡然地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阮蘇蘇下意識想要握劍,卻忽然發現原本別在腰間的流晖劍不知所蹤。
阮蘇蘇終于神色微變,流晖劍是她的本命劍,與她神魂相系,當初她幾次“想扔”都扔不掉,可如今卻莫名其妙地在不知不覺中被“繳了械”,甚至她都感應不到流晖劍的存在了。
“這片空間有問題?”阮蘇蘇不動聲色地探出神識。
“山神”見狀但笑不語。
她身後的裴軒燃擡起手,一團灼熱耀眼的赤焰在他掌心燃起,可卻仍舊沒能穿透周圍的黑暗,光與熱像是被無聲地吞沒,沒有一點回應。
裴軒燃眉梢輕輕一挑,不知想到了些什麽。
“山神”似乎被他們的模樣取悅了,半是得意半是傲然:“這就是‘山神廟’。”
“這麽說,你是‘神’咯?”阮蘇蘇好像一點都沒有身處未知險境的自覺,嘲弄地笑道。
山神卻是搖了搖頭:“這世上早就不存在神了,只有愚昧無知的凡人會信神。”
“就像外面那只‘神鳥’,乍一看有些四象朱雀的感覺,實際上只是流傳下來的微末血脈罷了,更确切地來說還是屬于‘妖’。”山神在神像下侃侃而談,“‘神’是人臆想出來的圖騰,或許曾經是有過,但早已不複存在。”
阮蘇蘇不置可否:“你所謂的‘山神’,也不過只是人供奉出來的靈體罷了。”
“可我擁有‘神明’的力量,”山神傲然一笑,居高臨下般地輕蔑道,“這片黑暗,沒有任何光可以穿透。”
“是嗎?”阮蘇蘇眼角微微彎起,斂回四散的神識,露出了熟悉的、志在必得的笑容。
裴軒燃見狀也不禁被感染了些許笑意,收回了掌心的赤焰,袖手而立。
本以為她很少接觸到魔界奇詭的術法,要再試探幾下才能發現關竅,卻沒想到她比想象中還要敏銳。
山神面色不虞:“哼,垂死掙紮。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麽辦法穿透‘不存在’的黑暗。”
“‘不存在’這個詞太故弄玄虛了。”阮蘇蘇手腕輕輕一翻,像是握住了什麽,一個娴熟的起手式,随後橫掃而出。
她手中依然沒有“劍”的輪廓,然而本該“不存在”的劍光卻穿透了黑暗,掠至山神眼前,劍氣削斷了他鬓邊的一縷長發,若不是山神下意識間躲得及時,恐怕此刻已經命喪黃泉了。
“……你!”山神身形不穩倒在了神像上,難以置信地擡眼。
流晖劍靈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有些虛幻,冷哼一聲抱手而立。
“你怎麽可能……我明明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東西!”山神被識破了無往不利的術法,仿佛從“神位”上跌落凡塵,“你身處獨立的空間,怎麽可能喚醒得了現世的劍?”
“你可以理解為‘心有靈犀’。”阮蘇蘇淺淺一笑。
周邊的黑暗散去,阮蘇蘇一道“不存在”的劍光斬斷了兩個空間相隔的屏障,山神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難逃,陡然露出猙獰的神色:“都給我下幽冥去吧!”
話音未落,神像驟然裂開——誰能想到金石質地的神像內部竟然是空心的,裝滿了渾濁的河水。
裴軒燃的赤焰第一時間擋住了阮蘇蘇面前噴射而來的水霧,可那水霧并不停頓,一擊不中,毫不戀戰地轉而湧向了山神廟外的衆人。
本就腹背受敵的阿瑤師妹猝不及防之間避無可避,首當其沖沾上了水。
那水汽冰涼刺骨,像是能夠瞬間帶走人體內所有的熱,阿瑤師妹身形瞬間僵住,動彈不得地墜入了地面上的裂口。
河水漫過身軀,所有試圖攔住她的力量都仿佛穿透了她的虛影,她意識模糊了一瞬,再次醒來時發生自己仰面躺在木船上,河水混沌,四面八方全是霧,什麽也看不清。
“我這是……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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