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3 章 西庇蘭(Ⅳ)

西庇蘭(Ⅳ)

他們一頭紮進玫瑰色的雲海,中途好幾次因為突然響起的鐘聲而改道。

第一次,旅行者找到了一只正在啄橡樹幹的啄木鳥。

天氣已經轉涼,樹幹也千瘡百孔,再找不出一只蟲子。

“你為什麽還要啄木頭呢?”黑貓好奇地問。

啄木鳥說,遷徙的鹦鹉管它叫森林裏的敲鐘人。

“調子急的時候是春夏,”它篤篤篤篤啄個不停,“調子慢下來,它們就要啓程去南方。”

黑貓冷笑着吹起胡子:“那些聒噪的學舌鳥說的話也能信?人類哪口鐘聽起來會篤篤篤篤響。”

“你跟人類待的時間太長了,黑貓。”啄木鳥有條不紊地辯駁到,“也許在鹦鹉的耳中,這就是遷徙的鐘聲呢?”

地上的貓跟天上的鳥素來相看兩厭。艾樂芙懶得再跟它多說一句,直接起飛。

她一邊飛一邊跟伊澤爾說:“七嘴八舌的鹦鹉只有一句話沒錯。啄木鳥的确是森林裏的敲鐘人。不過不是它在敲樹,而是風在敲它的腦袋。”

“為什麽?”伊澤爾虛心請教。

“因為啄木鳥腦袋空空,沒有腦子。我們聽到的不是鐘聲,是風聲。”

第二次,旅行者看見了一群正在吵架的尋鐘人。

“如此神聖、莊嚴、動聽的鐘聲一定出自一座聖潔的林中教堂!”一支三人小隊脫離了大團體,鞋尖指向背後的森林。

“再動聽我也受夠了!”在他們對面,有人垮着肩靠着樹幹,也有人不住地打呵欠,“睡着、或者死,愛怎樣就怎樣吧!”

更多的人卻只是躊躇地站在他們之間,一會兒看看左邊,一會兒看看右邊。

見旅行者打扮的青年走來,領頭人眼神一亮:“您也是為總督大人尋找停不下的鐘而來的旅人嗎?”

“可以這麽說。”伊澤爾臉不紅心不跳地應下。

“太好了!”領頭人直接向他求助,“如您所見,我們已經走遍了那位大人的領地,找到了所有的鐘——但都不是那口鐘。您可有聽過……”

三人小隊直接打斷領頭人,“森林裏一定有教堂,我們再去找一遍!”說完,也不再等他同意,直接越過伊澤爾往森林深處走去。

領頭人無奈地抹了一把汗,“去就去吧。”他又看了一眼樹下休息着的衆人,“不去就不去吧。”

“可是,旅人啊,”他轉而問伊澤爾,“我們找不到鐘,回家又害怕總督的責罰,該怎麽辦呢?”

伊澤爾卻沒想到已經有人把能聽到鐘聲的地方都找遍了。

可這樣怎麽會找不到停不下來的鐘呢?

困倦了數百年的看門人不會說謊,現在仍然不時響起的鐘聲不會說謊,那麽一定在哪裏有漏網之魚。

“你們真的查看過每一口鐘了嗎?海外流入過極少的自鳴鐘,據我所知,不用人敲,自己就會響。”

領頭人斬釘截鐵地保證,他們看過、聽過、摸過了總督領地上的所有的鐘。

這時,從樹幹下傳來一句厭倦地異議。

“……除了海關塔頂上那一口。”

領頭人立刻回頭叱責,“那口鐘輪不到你查!”他向伊澤爾解釋,總督大人就住在下面,天天被停不下來的鐘聲折磨,“肯定第一時間就被查過了。”

“那你們就是沒查過嘛。”伊澤爾很熟悉港口居民這套圓滑的話術。

“那是我們能查的嗎?”領頭人講得頭頭是道,“除了總督大人的親衛,誰也進不去!”

“是進不去,還是不敢去?”

領頭人嗤笑:“要是我會飛,我就敢去!”

“是嗎?”

老虎一樣的影子揮動翅膀,伊澤爾在領頭人無言的驚愕中飛了起來。他笑着從空中向領頭人伸出手,似乎只要他敢回握,就要帶他一起飛往海關塔。

然而領頭人的臉色像打翻了的調色板一樣,變化了好幾個顏色,最終,還是沒有伸出自己的手。

伊澤爾收回手,不再遲疑,目标明确,直接沖着聳入雲霄的尖塔而去。領頭人追着他們跑起來,但很快就被甩在身後,愣愣地望着他們變成天邊的小點。

快到窗口時,影子卻逡巡着不肯進去。

“飛虎女士怎麽了?”伊澤爾問艾樂芙。

明亮的燈籠讓黑貓渾圓的瞳孔縮成一條豎線。

“太亮了。”她率先跳到窗臺上,“影子要堅持不住了。”

在影之飛虎消散前的最後一刻,伊澤爾對準窗口翻了進去。海關塔的燈籠是一間狹小的磚室,巨大的反射銅鏡幾乎占據了一半的空間。他們忍着燃燒的熱意向上望,從天頂往下挂着一口精美的銅鐘。

銅舌上系着一根麻繩,只有半截,斷口整齊,像是被利剪一刀切斷,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

艾樂芙興奮地跳起來:“多像啊,你看,一定是這裏。”

伊澤爾用兩根手指按住黑貓的小腦袋,叫她耐心地再等一會兒,聽一聽接下來響起的鐘聲。

火盆裏的木柴熊熊燃燒。

但外面,西斜的太陽把天空映得比火還要紅。火紅的天幕上,昏星不甘示弱地沖他們瞪着眼睛。洶湧的夕汐湧上來,撼動着塔下的防波堤,又把潮濕的水汽高高抛到塔上來。

下沉的夕陽把海面也點燃了。

茫茫的金紅一路燒到天邊,在這輪圓形的祭壇上爆發此日最後一次的光亮與色彩。

搖鈴一樣、火把一樣的風信子率先點燃了自己。

随後,六角的星星一樣的百合,彩燈燈泡一樣發光的櫻桃,磚縫裏鑽出的野草與纏繞橋墩的水藤,都一起加入這海風對黃昏的贊美詩。

朦朦胧胧中,伊澤爾恍惚聽到了歌聲。

土着的森林在歌唱,過路的鳥兒在歌唱,即将歸港的海船上也傳來人聲的應和。采風人覺得自己的心靈變成了一座集納衆美的殿堂,乳香、麝香與龍涎香組合而成的馥郁馨香袅袅上升,飄向比大海、比天空還要廣闊的心之穹頂。

在那裏,在看不見的風靈們的圍繞之下,一定挂着一口神聖的鐘。鐘身繪滿莊嚴的神紋,從裏面,傳出幸福的、歡樂的、動聽的鐘聲。

伊澤爾的心仿佛也牽出了一根細細的弦線,随着自然與詩歌,和着鐘舌輕輕搖擺。

陶醉浮出他年輕的臉上。

在一衆歡歌的性靈中,唯有黑貓目不轉睛地盯着旅行者的雙手。

那是一雙充滿了故事性的手。手背、手心、指腹處處是深淺不一的痕跡,象征着旅行者與自然之間長久的博弈;右手中指歪向無名指,指節側面生着一層因長期握筆書寫的老繭。

但這雙手現在既沒有執刀,也沒有握筆,而是像個負責任的繡女一樣,拈起細細的心弦,一下一下,把它跟斷開的敲鐘繩編到一塊兒。

他一個大男人,耐心地從日落編到天黑,最後把長長的敲鐘繩牢牢栓到牆上。

鐘舌被重新固定住,不再随性地搖擺。于是精美的銅鐘也安分下來,靜靜地等候下一次歌唱。

“它的聲音這樣美——人生之中又有幾個這樣的黃昏——我只想多聽幾次。”

伊澤爾回過身,一個披着總督制服外套的男人倚在燈籠的入口,不知道看着旅行者編織看了多久。

他身形高大,頭幾乎抵到門框,疊在胸前的胳膊幾乎跟小腿一樣粗,手臂上紋着海員常見的錨。左手勾着一把閃着寒光的剪刀。

“但是再美的聲音也不能一直聽,就像美酒不能一直喝,美人也不能一直看。”

總督似乎并不是真的要跟旅行者交流,只是找到了個說話的機會。

“剪斷繩子的确我有做的不對。”他漫不經心地轉着手裏的剪刀,“不過錯誤只有在被發現時才算是錯誤。你覺得呢?”

伊澤爾往前跨出一步,剛好擋在艾樂芙身前,向總督微微躬身致意。

“我并非裁判院的大法官,不是來評價您的工作是否失職。”旅行者指着自己腰間的卷軸,“如果您也相信這個黃昏的美麗值得記錄,那就是它敲響了鐘,召喚我來此。”

總督的視線落在上面,眼神微微一亮。

“美麗的顏色,我很喜歡。”他側身讓出下塔的道路,聲音中多了一些親切的笑意, “走吧,大膽的旅行者,我送你們一程。”

有了港口總督的授意,伊澤爾很快擁有了一艘可以出海的船。當船起錨時,他看見海關塔頂的燈光有規律地閃了四下。總督粗壯的胳膊親自掌握銅鏡機括,為旅行者指明夜航的航路。

伊澤爾沿着燈塔的光照一路漂流,從今日海上重新流動的黑夜,一直漂向明日海上重新流動的白天。

艾樂芙站在船尾:“是西庇蘭!”

晨霧散盡,燦爛的陽光再一次傾倒在消失許久的小島之上。

這時,旅行者才看清,在頹唐的燈塔之下,到舊城的遺跡之間,是密密麻麻、标志着數萬人死亡的十字架。

西庇蘭人長眠在這裏,守塔人也是守墓人。

現在,他終于可以卸下沉重的工作,躺進早為自己挖好的墓坑裏,在溫暖的日出中,迎接一生僅此一次的日落。

正在退去的明日海不斷把旅行者的船推離西庇蘭。

艾樂芙難得地有一點傷感。

從守塔人身上她得到了久違的飽腹感,同時也會讓她的下一波饑餓更加兇險。偏偏從船的另一頭,還傳來了伊澤爾輕飄飄的噩耗。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艾爾?”

“好消息。”

“好消息是,我們的船負重很輕,順着洋流最快明天就能上岸。”

“壞消息呢?”

“負重輕是因為一無所有,也就是說我們沒錢啦。下一座城市,可能需要出賣一點您的美色,我最親愛的貓咪小姐。”

艾樂芙瞪他:“……萬一是狗派呢?”

“首先,沒有海員不喜歡貓。其次——”伊澤爾從羊皮卷後露出他的黑眼睛,壞心眼地轉了兩圈,“哎呀哎呀,區區一門外語。那不是更好嗎?”

黑貓忍無可忍,伸出爪子,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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