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摩(Ⅴ)
“你究竟是誰?”
咔噠——密閉的房門打開了。伊澤爾回過頭。斐狄醫生站在門口,眼神複雜。伊澤爾原以為他應該更憤怒、或者更悲傷一些。但醫生只是沉默着,把抱着的一堆衣物塞到伊澤爾手裏。
“我曾經真的以為亞特羅斯回來了。但是我們并不出生在29號房間。你殺了他?”他看了眼地上的高雷奧,“就像你殺死父親一樣?”
伊澤爾豎起左手食指:“首先,亞特羅斯還活着,現在是位受人尊敬的鳥嘴醫生。承蒙照顧,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難忘的好時光。”
他的确知道我們兄弟之間的一些事,斐狄醫生心想,沒有作聲。
“看在鳥嘴醫生的面子上,我就不計較你暗算我的事。”伊澤爾繼續說,“至于地上這一位,某種程度上應該算作自殺。”
他示意斐狄醫生走近身後兩層樓高的魔力熔爐。
觀察窗內,珊瑚紅色的火焰有氣無力,一口一口舔舐着一卷書。由于缺乏燃料,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燒了好一會兒,一本不厚的書還能剩下半截。斐狄醫生辨認出書脊上作者署名的位置,簽着一個花體的“H”。
即使只剩下半截,并不妨礙他覺得這是一本古老的書:“這是什麽書?”
伊澤爾反問他:“你聽說過‘知識之城’阿希多嗎?”
跟魔女用靈魂換取的收納知識的書架不一樣,阿希多是一所為創造知識而建立的城市。但城市的創始人對創造知識的方法、與創造知識的結果,沒作任何限制。
因此,在還未成長至囊括一切知識的城市之前,阿希多長期被認為是無序者的自由樂園。
身為奧摩土着,斐狄醫生連連搖頭:“聽起來是座随時會失控的危險城市。”
“大地也這麽想。所以在某一天,大地決定忘掉這座危險的城市。我們不清楚原因,也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只知道從那時候起,再沒有人知道阿希多在哪裏。”
“既然如此,”斐狄醫生一臉不信,“你又是怎麽知道的阿希多?”
伊澤爾指了指觀察窗裏:“那個‘H’就是阿希多的标志。大地雖然忘記了阿希多,但記載着阿希多知識的書卻不知通過什麽途徑流失了出來。”
羸弱的火焰在他純黑的眼珠上輕輕閃動。
“裏頭這本書就是我從高雷奧身上摸出來的。顯然,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肖想了不該肖想的願望,使用了不該使用的方法。”
伊澤爾看着高雷奧的屍體,“他——”再擡頭看向斐狄醫生,“你——奧摩——一直在向海船求購富含魔力的礦石。可奧摩是個處處用不上魔法的小城鎮,除了這座珀力提亞天使中心。”
他冷笑一聲:“甚至高雷奧還想把我也丢進爐子燒。可惜他看走了眼,我只是個沒有魔力的旅行者。”
他的視線再轉移到逐漸熄滅的爐火,地上的高雷奧正肉眼可見地随着枯萎的火焰一起變得幹癟。哪怕是對魔法一竅不通的斐狄醫生,此刻也能看明白二者之間的關聯。
但伊澤爾的計算結果告訴他,運到奧摩的礦石能量遠遠不止供給這麽一具活屍。
“黑貓小姐說這裏到處都是讨厭的鐵器的味道,像個巨大的籠子。”他問斐狄醫生,“你知道你的父親在豢養着什麽不得了的魔法生物嗎?”
“你是說……”斐狄醫生嘴唇顫動,似是想到了什麽,“……天使?”
“什麽天使?”伊澤爾眼睛一亮,追問到。
“我的确應該先向您道歉——”斐狄醫生将腰深深彎下去,“父親說,亞特羅斯是被水手們夾帶的物語騙沒了性命。戴着他面具的旅行者就是那個大騙子。但我一直都知道他在騙我。”
“亞特羅斯逃跑那天,我其實跟在他身後……”
直到現在,鋪滿山壁的六翼的光輝還時常在斐狄醫生的腦海中閃回,仿佛一場分不清現實與幻想邊界的兒童的奇詭之夢。
他看見釘在山壁上的巨大人形彎下它無面的頭,在一片空白中張開一條黑線似的嘴,像摘下一張面具一樣輕易地咬下了亞特羅斯的臉。巨翼翕動,熾熱的焚風蒸幹了倒灌的海水,露出一座通往山背的海底溶洞。
亞特羅斯走進去,一步也沒有回頭。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斐狄醫生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他不記得自己怎麽走回了家裏,也不記得自己怎麽渾渾噩噩地入睡。
只記得天亮之後,盛怒的高雷奧在全城又抄檢出了幾冊外面來的手抄本,全都丢進廣場的火堆燒了個幹淨。
但今天借着旅行者的舊事重提,他發現自己又想起了一些東西。
那時,六翼的天使其實也發現了他,它和善地問男孩,是否也要一起乘船離開。聲音像柔綿渾厚的黃鐘一樣回蕩在山腹內。
但男孩的腦子被震得嗡嗡作響,舌頭僵硬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憑着對莫測的未來的恐懼本能跑了回去。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
斐狄醫生不甘心地望向魔力熔爐。
最後一朵珊瑚紅色的火焰在焦黑的書頁上凋謝,魔力供給完全斷開,代理高雷奧的屍塊也像曬幹的褐藻一樣,在逐漸震蕩起來的地板上碎作一層灰燼。
斐狄醫生卻推了推眼鏡,往上看。
不是錯覺——
不僅是地板,地上的魔力熔爐、房屋的牆壁、頂上的天花板,整座中心建築物都在有規律地震動,而且愈演愈烈,仿佛建築依托的地基之下,堅不可摧的山體內側有什麽東西正要噴薄欲出。
無影燈噼啪暗掉,斐狄醫生在最後一盞幸存的燈光下,提醒伊澤爾跟自己走。
“不管是滑坡還是地震,走大門都太遠了。想活命的話,最短的距離是橫穿山的背面。”
斐狄醫生掀起熔爐背後的地門,率先跳了下去。伊澤爾緊随其後。他們先是不斷深入比黑更黑的地底,然後峰回路轉,隐約在前方觑見了幻覺一般的微光。接着那光明越來越盛,伴随着撲面而來的熾熱罡風。
斐狄醫生不得不用手擋住眼睛,不敢直視過亮的光線。這時,他聽到身旁傳來旅行者倒吸一口氣。
“居然是……樂天使!”
還有一個細細的、綿綿的、像小貓叫一樣的女孩的聲音:“伊澤爾,還不快點過來開門!”
斐狄醫生側着頭偷偷望去。
鋼鐵之檻內外,填充滿整個山腹的光明與巴掌大小的深淵隔空對望,一站一坐,同時向旅行者投來壓力巨大的凝視。
單薄的白袍在樂天使羽翼掀動的狂風中緊緊貼在身上,伊澤爾卻像個沒事人一樣,輕輕松松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沖到了鋼鐵之檻門前。
他一把抱起來了地上的黑貓,親昵地對準貓貓頭親了幾大口。響亮的吧唧聲吸引了樂天使,它好奇地彎下腰,幾乎把沒有五官的臉貼到鐵欄杆上。
斐狄醫生吓出一聲尖叫。
“是你——”樂天使卻認出了他,它慢悠悠地挪動龐大的身軀,“這回,你想好要上船了嗎?”
斐狄醫生兩條腿止不住地發抖,但這次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帶、舌頭、與牙齒,力求清晰響亮地回答樂天使的提問。
“不,我要留在奧摩。”
“哦?”意外的拒絕很好地愉悅了樂天使。
它那從鐵釘上生生拔下的第二對翅膀興奮地抖了抖,幾乎把斐狄醫生吹得跌坐到地上。
“你也許不了解奧摩的未來。沒有了我的力量,這裏不會再誕生一個新生兒。過不了多久,奧摩就會成為一座無人的空城。”
一顆顆珊瑚紅色的血珠從它殘破卻聖潔依舊的羽翼上淌落。樂天使仿佛神明一樣宣判了奧摩的命運。
“您說的對。我們終将死去。但如果我們開放奧摩的話,總會有人來到這裏。一座城市是什麽樣子,終究是由住在裏面的人來決定。”
“你倒是跟高雷奧不太一樣。”
“我跟亞特羅斯也不一樣。哥哥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奧摩有我愛的人,我不能抛下她一個人離去。”
“愛——你提到了一個很有趣的詞。”樂天使噢噢地笑起來,“人類,你叫什麽名字?”
“斐狄。”
“斐狄,你知道我為什麽幫助亞特羅斯嗎?”樂天使其實并不需要斐狄的回答,“因為樂天永遠使喜歡閃亮的靈魂。這麽多年了,奧摩終于有了第二個靈魂。而你——你是第三個!”
“我再問一次,你真的不上船嗎?”
斐狄醫生一邊發抖一邊再次拒絕了樂天使的提議。
“好吧,好吧,讓好心的樂天使來送各位最後一程。”
随着伊澤爾拉開鋼鐵之檻的大門,重獲自由的樂天使徹底舒展開它美麗光輝的三對羽翼。它囑咐斐狄醫生老實待在山腹,靜待震動與海潮過去。然後六翼齊扇,熾熱的焚風轉眼将山底倒灌進來的海水燒得一幹二淨,露出一座通往外海的溶洞。
這裏是當年高雷奧登島的秘密基地,伊澤爾很快找到了可以出海的船。
“再見,旅行者。再見,艾樂芙。如果可以,我很樂意實現你的願望。但是樂天使是沒有靈魂的造物,創造不出真正擁有靈魂的生命。”
“唯有愛能創造靈魂,唯有相愛的靈魂能創造生命的結晶。”
黃鐘一樣渾厚的谕言飄蕩在海上,樂天使仿佛一個老土的浪漫主義者。
它扇動狂風,把旅行者的船送到海上,拍拍翅膀,飛上了高天,飛入了雲海。飛着飛着,樂天使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亞特羅斯出逃的時候,我曾為他扇動洋流。”
從溶洞駛出,西風會把小船吹進一道海底的暗流。暗流的盡頭風平浪靜,水手們卻聞之色變。
那是一片被叫作“明日海”的靜止水域。
沒有風、沒有雨、沒有波浪。
顧名思義,是船只一旦駛入就無法駛出,希望像明日一樣、永遠不會到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