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萊茲(Ⅰ)
如果你要問世界上最快的風在哪裏?
旅行者們公認在寒號海的盡頭有一堵連綿不絕的風牆,終年不停地刮着時速超過1500哩的飓風。
可如果你要問世界上最漂亮的風在哪裏?
不同的旅行者會給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航海士會告訴你,世界上最漂亮的風在暴風雨後銀色月光下的白帆上。
登山客會告訴你,世界上最漂亮的風在日出時不斷變化形态的雲霞上。
行商會告訴你,世界上最漂亮的風在夢之城的小姐們被香料熏過的裙子上。
他們無法互相說服對方。
而葛萊茲人對這些說法全都不屑一顧。
伊澤爾一行剛剛穿過葛萊茲的城門,就差點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淋了滿頭。
晶瑩的琉璃雨從天而降,又被高速運動的風之湍流卷回半空,揚揚灑灑,在太陽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危險又夢幻。
艾樂芙踩着伊澤爾的頭頂打了個噴嚏,抖掉身上的碎屑,毛發炸開,像只蹦蹦跳跳的小煤球。
相比之下,旁邊的葛萊茲人就淡定多了。他們老練地驅散還在發愣的旅行者們,迅速把散落一地的碎琉璃打掃幹淨,統一倒進準備好的陶罐裏。
大部分琉璃早在風中就由于相互碰撞而變得稀碎,摔到地上後更是幾乎成了粉末。
但不免存在某些僥幸的部分滑到外鄉人的腳邊——雷瓦低頭一看,差點像踩到烙鐵一樣跳起來。
腳邊的琉璃的确流光溢彩,卻不能改變它本身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人的耳朵。
“天天天天上掉掉掉……”
掃尾的葛萊茲人面不改色地撿起地上的耳朵,甚至對着陽光仔細辨認了一番,才放進不一樣的、挂在他腰間的布袋裏。
甚至走出老遠,伊澤爾還能聽見他們嬉笑的話語。
“別的都沒用了。三號倒是運氣好,還能撿回一只耳朵。”
“沒準是八號的呢?他們倆不是撞一塊兒了?”
“八號是個女人。但這只耳朵沒有耳洞。肯定不是八號啦。”
“啊——怎麽這樣——我還挺喜歡八號的紅瑪瑙耳釘!”
“那你慘啰,要去翻回收罐了。沒準翻出來還能借此約八號出來吃頓飯呢……”
雷瓦目瞪口呆,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伊澤爾:“我沒有聽錯吧?他們說的耳朵是真的——”
伊澤爾只是伸出食指,指了指雷瓦捏在手裏的傳單。那是進城的時候葛萊茲人順手塞進來的,雷瓦還沒仔細看過。
傳單上占比最大的是一個背生雙翼、奔向月亮的潇灑背影。高空猛烈的疾風吹得他單薄的襯衣緊緊貼在身上。身下是在雲霧中若隐若現的虹之城。
傳單中間用醒目的通用語寫了一行大字——
超越生死的極限挑戰,盡在葛萊茲飛行競速!
此前,伊澤爾一直不知道為什麽各種旅行指南要把葛萊茲叫作“虹之城”。但世上只有不明所以的名字,絕沒有采風人取錯的外號。
現在,灰袍的旅行者拂去傳單表面晶瑩的粉塵,終于明白——
虹之城的彩虹竟然是葛萊茲人拼盡性命的客觀産物。
雷瓦倒沒想到這麽多。
出身地下城的少年看什麽都覺得新鮮。地上的葛萊茲與地下的陀圖風格伽截然不同。輕靈高挑的淺色建築仿佛被看不見的風牽引着,向高天無限延展。
不過,他始終記得詩人曾單方面把葛萊茲描述為一座擁有全世界最漂亮的風的城市。僅僅只憑地上這樣的風景,恐怕難以說服自己。他盯着傳單上閃爍着虹彩的葛萊茲,心想,難道真要飛到天上去看一看?
這麽一猶豫,他研究傳單的時間就有些久了。一旁的葛萊茲人以為他對飛行競速很感興趣,便主動上來跟雷瓦做起了介紹。
那是個有一對罕見黃玉色眼珠的男人,誇張的卷發蓋住他上半個頭。他從基本的賽事規則說到種子選手,又說到比賽場地裏挑選賽道的門道,最後沖雷瓦捋了捋拇指與食指,委婉地表示不管是購票還是下注,他都有最劃算的渠道。
然而一地天花亂墜之中,雷瓦只問了一句:“比賽在哪裏報名?”
男人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不行,這不行。”他連連擺手,“你不是葛萊茲人,飛行翼裝根本帶不快啊。”
雷瓦奇怪地打量着對方,看着彼此一樣的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我們有很大不一樣?”
“當然。”黑人掀起自己蓬蓬的卷發,露出一只與膚色完全不同的耳朵,突兀得就像從誰頭上截下一段重新拼接在他的腦袋右邊。
雷瓦作為土生土長的地下城居民,皮膚本就不正常得發白、近乎透明。但對方的這只耳朵竟然好像一段通透的琉璃,陽光穿過去,在男人的肩窩投下散射的七色虹光。
“我曾經也是個飛行競速選手,直到有一次發生了空中碰撞。萬幸我只是失去了一只耳朵,而撞我的人只剩下了這只耳朵——”
他扣起手指,輕輕敲了敲耳朵,發出金屬般清脆的聲音。
“為了紀念我沒有給它上色。”
“看出來了嗎?孩子,我們不一樣。”
雷瓦卻十分堅持:“只是飛不快,不是飛不了,對嗎?”
“你——”
“我要報名。”雷瓦把傳單塞回男人手中,“請帶我去報名的地方。”
就這樣,一人一貓跟他們新結識的小朋友就此分手,雙方約好五天後去飛行競速賽觀看雷瓦的初戰。
“沒想到葛萊茲人的本體竟然是輕琉璃。該謝謝他們有記得給自己上色沒來吓唬可憐的外鄉人嗎?” 目送少年漸漸走遠,伊澤爾不禁感嘆着,往卷軸裏記下一筆,“要是能跟鳥類一樣把骨頭抽成中空,哪天不靠翼裝就飛起來也說不定吶。”
艾樂芙一直很喜歡雷瓦身上自由的味道,對自己的固定鼓風機擅自行動頗有微詞。黑貓扒着伊澤爾的領口,氣鼓鼓地吹着胡子:“單論體重,我的成績肯定比他強。”
“很抱歉,可是沒有貓用飛行翼裝欸。”
“伊澤爾不想體驗嗎?”
伊澤爾敬謝不敏:“我的祖訓告訴我,男人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頂着艾樂芙懷疑的小眼神,伊澤爾按照地圖的指示往商業街走去。途中,他們路過一家以蛇杖為紋章的醫院。
“咦——”艾樂芙從領口鑽出來,“那不是之前掃地的幾個葛萊茲人嗎?”
他們排在醫院對外的窗口隊伍中,前面還有幾個差不多打扮的人。有的雙手抱着陶罐,有的腰間挂着布袋,各個都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哪裏磕了碰了。
伊澤爾都下意識地跟着放慢了腳步,以免一不小心在街上搞出人命。
掃地人把裝着琉璃碎屑的罐子遞進窗口,很快從裏面吐出空了的罐子和幾枚零錢。往裏送裝着耳朵的布袋的時候,掃地人動作要小得多。果然,再次從窗口吐出的零錢顏色從銀白變成了金黃。
窗口另一邊滾動的公告板上,也多出了一只标注品相為A的琉璃耳朵,以及下方對應的金額。
圍在公告板前查看的簡直像是非健全人類集會:這個沒有耳朵、那個少了鼻子,斷手斷腳稀松平常,缺了大半個身體的也不是沒有。
艾樂芙兩只耳朵平平貼緊腦門,整只貓悄悄縮回伊澤爾的衣服裏。
伊澤爾也覺得十分駭人。他随手攔住一個路人,問道:“這些人難道都是參加飛行競速的選手嗎?”
“對啊。”路人上下看了看伊澤爾,了然地笑了,“你是外鄉人吧?別怕,習慣就好。”
話音剛落,從醫院裏沖出一個還穿着病號服的年輕人,不顧褲管高高卷到左大腿根,露出整條光溜溜的琉璃腿,散發着灼人的熱情。
年輕人似乎對這條左腿的控制還不熟練。他一頭從門口的臺階上栽下來,直撞到正在搭話的旅行者才剎住車。近距離的接觸下,伊澤爾覺得實在是太熱了——
畢竟年輕人露出的大腿中部還能看見一圈退火未完全幹淨的痕跡。
“王——王——王子!”
身側響起路人驚愕的呼聲,伊澤爾眉毛一挑,就看到又有一群人從醫院門裏湧出來。白衣的大夫、粉裙的護士、藍衣的安保,五顏六色擠作一團,好不熱鬧。
手下扶着的年輕人激烈地掙紮起來。
“喂——危險!”伊澤爾下意識用力制住人,忽然想起對方好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人,手上不由自主地又松了。
年輕人立刻掙脫開來,一個踉跄又差點被跟他不熟的左腿絆回地上。
好在醫生等人及時趕到,接住了人。否則這位才康複出院的患者恐怕又要迎來滅頂之災。
“殿下!”
氣喘籲籲的主治醫生捉住年輕人開始教訓。年輕人邊聽邊敷衍地點頭,活像一棵奄奄一息的樹。直到聽見醫生讓他卧床休養至少一周,這棵裝死的樹才重新抖擻起來。
“不行,五天後我要參加飛行競速。”
“葛萊茲的天空賽道您哪天不能飛?”
“那不一樣。”年輕人輕輕甩頭,被太陽親吻過的金發晃得伊澤爾眼睛發疼,“五天後是一年中月潮引力最大的一天。”
“明年不也可以……”
“不可以!”
金發的美少年氣紅了臉,激動地揮舞着拳頭。
“五天後也是落差最大的梅山賽道上東風最強的一天。這樣雙向疊加的日子三百年才難得一次。能不能成功起飛就在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