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圖伽(Ⅰ)
因為陀圖伽是一座地下城。
——一座自落成以來從未被攻陷過的地下城。
在陀圖伽往上是看不到天光的,低下頭卻能看到難得一見的地火。
貼着牆壁生長的菌類發出夢幻般的熒光,大量的孢子懸浮在空中,一閃一閃,照亮這座由堅硬的岩石所包裹的城市。
地下城進出只有唯一的關口,檢查非常嚴格。但陀圖伽人不關心進出貨物的種類、數量、品質,也不收稅。他們只禁止任何氣味刺激的物質進入陀圖伽。
灰撲撲的石莺腳上栓着細細的鏈子,停在城門守衛的胳膊上,用它們靈敏的嗅覺檢查着每一件進入陀圖伽的行李。
輕裝簡從的旅行者輕松地過了關。沿着主幹道一邊走,一邊啧啧稱奇。
在地下建設出這樣一座恢弘的城市,陀圖伽人的建造實力當然不容小觑。
但在他看來,這樣的偉業未必如傳言中所說——得到天啓後的岩石在一夕之間主動包住了整座城市;而更有可能是陀圖伽的先民施展某種秘術、掏空了某塊巨大的地下岩石的內芯,然後搬了進去。
從未陷落的歷史賦予了陀圖伽極大的安全感,同時也讓流經陀圖伽的時間減緩了流速。在這裏,你可以看到陀圖伽人穿着十年前的花裙子,用着百年前的餐具,甚至住在上一紀元風格裝修的家裏。
它們像沉積物一樣一層又一層地堆積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等待某個有緣人重新發現,再把它們帶回陽光燦爛的地表。
對于考古學者來說,陀圖伽是一棵在文明背面孤獨記錄的樹,是一頭紮進琥珀裏卻還未完全斷氣的龜。
它應該沉默,遲緩,成為某種“不變”的象征。
但伊澤爾不太習慣這種黏稠的晦暗。
晦暗覆蓋着不見天光的陀圖伽,仿佛某種靜止的水體,其下卻潛藏着難以察覺的暗湧。
艾樂芙忽然咳了幾聲。
“覺得冷嗎,艾爾?”
黑貓搖頭:“有些嗆人。”
“噓——”伊澤爾豎起食指壓在唇上,“別叫巡邏隊聽見,他們要吓壞了。”
“城裏不許用明火,也禁止各種辛香料,哪來的嗆人的東西?”他也挺着鼻子用力嗅了嗅,“我還是什麽都聞不到。”
不過伊澤爾也明白,黑貓所描述的感覺未必都來自單純的物質層面。但他按照常用的象征換算了一下她的形容,一時半會竟然沒找出什麽對應會如此刺激。
就像旅行指南裏寫的那樣,陀圖伽人的生活很簡單。
地下城沒有種植農業,食物主要來源于采集野生菌類,以及面包樹的果實與汁液,由居住在外城的移民們負責。
伊澤爾叫了一份本地風味的食物。說老實話,味道并不差。只是日日都如此,天知道陀圖伽人怎麽忍下來的。
出于進出方便,伊澤爾選了一家距離城門最近的旅店落腳。這裏差不多是在陀圖伽外城的最外圍,住在這兒的除了移民就是為數不多的往來陀圖伽的商旅。
老板把露天餐廳安排在頂樓。從這裏往下看,單從設計上來說,陀圖伽并沒有什麽亮點。
統一建造的房屋長着一模一樣的門臉,再由城市以成本價公開出售給市民,僅僅靠住戶在外牆上的裝飾區分彼此。
再向裏走,整座城市就像環環相套的同心圓。處處都是毫無變化的風景。據說是當年建城的先民不願意讓財富離間了後人,所以才做下了這樣的設計。即使此後陀圖伽幾經擴建,也不改初衷。
艾樂芙的咳嗽似乎更嚴重了,一進房間就恹恹地趴着。所以這頓陀圖伽風味的午餐只有伊澤爾獨自享用。
秉持着浪費可恥的精神,他捏着鼻子,喝光了杯子裏的面包樹汁液。
看不見太陽的地底,陀圖伽人想出了利用地火的計時方法。
正午是一天之中地火最旺盛的時候,熊熊烈火幾乎要把地表燒穿,從地底向外滲出幽幽的藍色焰光。而等到幽藍的火潮退去,地表逐漸恢複灰黃的本色,也就昭示着夜幕已經降臨。
伊澤爾饒有興致地觀察着地火的變化,不時還在羊皮卷上寫畫。
直到街角傳來一陣歡快的鑼鼓聲。愛湊熱鬧的旅行者伸頭往外望去,意外地發現主角好像有點眼熟。
伊澤爾記得自己在進城時,對面的出城通道發生了一點擁堵。一支商隊的老板和兩個夥計正急促地說着什麽。當時他沒細聽,現在看來,那兩個夥計竟是辦了移民,在陀圖伽定居下來了。這麽想來,那時商隊老板應該是在勸說他們一起離開吧。
只是不知道這陀圖伽有什麽特別之處,讓人來了一趟就舍不得再離開。
想到就去做,伊澤爾幹脆地下樓混進前來恭喜喬遷的人群中。兩個夥計被衆人簇擁着,正說起自己移民的原因。
“我們商隊條件太差了!老板總想着低買高賣,在相鄰的城市間倒手還嫌賺得不夠,偏要去橫穿四月荒原——”
聽衆裏不乏走南闖北的行商,聽到之後倒抽了一口冷氣:“四月荒原的狼群可是出了名的。你們膽子未免太大!”
個高的夥計呸了一聲:“誰說不是呢?”
他蹲下身,卷起同伴的褲管,露出的小腿肚上直接癟了一塊肉。
“各位看看,這種日子誰愛過誰過,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命過!”
其他人紛紛附和起來。
這個說他曾是被洪水從田地上沖走的農民;那個說他以前做助理的時候一天二十四伺候老板差點猝死;住他們隔壁的一戶鄰居更有意思,分別是同一場戰争中的難民與士兵;還有個被哥哥賣掉的女孩子半路逃婚跑到了這裏。
有人見伊澤爾一直不說話,便碰了碰他的胳膊,問他怎麽來的?
伊澤爾微笑:“我只是個過路的旅行者。”
“哎呀,聽着就不是個穩定的營生。”
“我讀過一些旅行指南,挺有意思的。你也寫嗎?”
“我不……”伊澤爾試圖插話。
“那些危險情節是親身經歷嗎?真的有受傷嗎?”
“結婚了沒有?沒有——那女朋友呢……”
他們七嘴八舌地指導着伊澤爾過去的人生,力圖讓他結束這種危險的漂泊生活。最後,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要論安全,世上哪裏也比不過我們陀圖伽。如果伊澤爾要寫下一篇新物語,肯定找不到比陀圖伽更值得傳頌的城市。
旅行者狼狽地溜回來時,看見旅店老板也站在門口,望着街角不無羨慕地說:“是兩個年輕人啊。時間也合适,剛好能趕上過兩天的甄選,運氣好的話能直接進內城。”
“內城跟外城差別很大嗎?” 伊澤爾好奇地掏出了筆。
“您這樣非市民的外人是不能進內城的。我年紀大了通不過甄選也不行。”老板嘆了口氣,“聽說內城的居民都住在統一分配的房子裏,每天只需要完成上面安排的工作就能得到相應的報酬,既不用為生計發愁,也不分貧富貴賤。無所不能的金錢在那裏都失去了作用。是全陀圖伽最幸福的地方。”
“這樣的幸福一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獲得吧。”
“當然!”老板一臉嚴肅,“所以才有神聖的甄選!”他的目光落在伊澤爾手裏的筆與卷軸上,“您既然說自己是個采風人,難道不正是因此慕名而來的嗎?”
伊澤爾點頭,心想他說得倒沒錯,陀圖伽這種無趣的城市,連物語都少得可憐,在旅行者之間流傳的來自陀圖伽的物語有、且只有一個。
“內城居民之所以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是因為終其一生他們将只做一件關乎陀圖伽命運的工作……”
一長串急促的嗆咳聲從樓上傳來,伊澤爾聽着臉色一變,急沖沖地沖上樓去。只一頓飯的功夫,艾樂芙的咳症竟然加重了。
跟上來的老板也摸不着頭腦:“我們店裏不點明火,也不用香料。還有什麽能刺激到小貓?”
幼貓巴掌大的身體陷在松軟的舊圍巾裏,純黑的毛尖在螢石頂燈的光照下近乎透明。每咳一聲渾身就抽一下,看着格外可憐。
古怪的是,她的精神卻算不上差。那對聽見開門聲看過來的紅眼睛,還是像剔透的寶石一樣閃亮。
陀圖伽人從不畜牧,不要說專門看貓的寵物醫生,就連通用的獸醫都找不出一個。急得團團轉的老板把店裏為數不多的員工都喊過來集體問診,憑着大家移民前天南海北的經驗,勉強拼湊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病因。
可能是旅途勞頓,也可能是不太适應陀圖伽的氣候,又或許是對地下城的孢子過敏。歸根到底都怪旅行者——他們一致把矛頭對準伊澤爾——怎麽能帶着這麽小的貓貓颠沛流離呢?
伊澤爾木着一張臉把他們打發走,回來看見艾樂芙窩在枕頭旁,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半透明的爪尖。長時間的嗆咳畢竟消耗了她大量的體力,她控制爪子的動作因為乏力有些遲緩。
“這是疲勞?”
伊澤爾把手重新塞回被子裏:“這不是疲勞。這是生病。”
“在恩奇姆,你說是疲勞。在陀圖伽,你說是生病。一樣難受。真奇怪。”
“人會疲勞,也會生病,貓也一樣,沒什麽奇怪的。多休息,很快就會不難受了。我保證。”
“好吧。”黑貓耷拉着眼皮,重新縮回圍巾裏躺好。
但夜裏艾樂芙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嚴重了。她整夜整夜地咳着,伊澤爾懷疑整條街上都能聽見她渾濁的嗆咳。
“不行,這裏空氣不适合你。我們天亮就走。”
聽不下去的伊澤爾翻身起床,開始收拾行李。
“……兩天後是甄選日。”
伊澤爾手下一頓。
“什麽時候了還管這些!你現在在難受!”
他坐回床上,想起他們此行在荒原裏轉了近一個月,好不容易才找到陀圖伽的入口,有些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發。
艾樂芙晃了晃腦袋,認真地看着他:“已經難受了,不能白白難受。”
“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只斤斤計較的小貓咪。”
伊澤爾笑着去刮貓鼻子,心裏卻苦惱地想着要怎樣才能讓艾樂芙感覺舒服一些。
他把收拾了一半的行李重新攤開,終于從裏面翻出一把不知道什麽時候打包進去的折扇,靠着床頭,一只手順着艾樂芙的後背,一只手輕輕打起扇子。
徐徐清風送出。
“還覺得嗆嗎?有好點嗎?”
黑貓閉着眼睛,低低“喵”了一聲,微微轉了一下頭,抵着旅行者溫暖的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