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芮(Ⅱ)
決鬥石下,娜塔莎和尤金已經選好了決鬥項目。
考慮到年齡所帶來的發育差異,年長一些的娜塔莎大方地把決定權交給了年幼一些的尤金。小少年考慮了一會兒,選定的是一項不需要身體接觸的紳士運動——
立體飛行棋。
伊澤爾的滿腔擔憂此時全都咽回了肚子裏。
既然不會有人因自己受到實質性的傷害,旅行者蟄伏的天性就開始蠢蠢欲動。
好玩,好樂,好奇。
旅程或許偶爾會有一點辛苦,但一個人決不是為了吃苦才開啓一段旅程。
倘若只有辛苦,沒有快樂,旅行便不再是旅行,只能叫作修行了。
傳說中聖堂的苦行僧也許會如此,可自由爛漫的旅行者萬萬不會如此。
眼看決鬥者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結果,伊澤爾重新盤算起今天的落腳地。
他固然覺得娜塔莎介紹的南區旅社經濟又舒适,但經過數天跋涉無人荒原,缺少新鮮的物語讓艾樂芙萎靡不振,難得尤金媽媽的糖讓她起了食欲,那麽先住一住北區也無妨。
反正他們要在旺芮休整幾天,計劃一下接下來的旅程——不用做太細——偶遇的詩人、商人、以及其他旅行者散布在風中的傳聞數不勝數,總能把采風的旅行者引到正确的道路上。
嗦完一顆酸糖的艾樂芙揣着前爪,小聲喊了一句“餓”。
伊澤爾腳下一動。
但他一動,裁判官竟然也跟着一動,攔住了他的去路。
“身為決鬥起因的你們需要在此靜候決鬥結果。這是決鬥的規矩。”
“這才不合規矩吧。”伊澤爾抗議,“場上那位娜塔莎小姐告訴我,旺芮是一座講究公平的城市,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權利決定另一個人的意志。”
“難道你們是在騙我這樣的外鄉人嗎?”
“當然不會。”裁判官不為所動。
“貓咪小姐餓了,我現在就要帶她去填飽肚子。”
“決鬥結束前,你們沒法離開決鬥場——”
嘴裏說得斬釘截鐵,裁判官腳下卻讓開一步。
伊澤爾立刻帶着人向外走。
然而,他的鞋頭剛挨上場地的邊線,便被一股厚重的力量推了回來。隐約間,伊澤爾似乎還聽到了雷霆般的龍鳴。
裁判官一臉見怪不怪。
“——除非訂下規則的紅龍出面終止。”
“這就是決鬥的規矩。”
他如此又重複了一遍,像一塊又黑又硬的石頭。
伊澤爾的心在哀鳴,我到哪裏去給你現找一頭龍!
等會兒——
伊澤爾低下頭,正好對上艾樂芙轉過來的眼睛。赤紅的寶石默契地看向伊澤爾的腰間,那裏用邊緣磨到起毛的皮繩挂着一卷羊皮卷軸。
與龍有關的物語向來是最受歡迎的類型之一。
人類對這種能施展可怕暴力的龐然大物抱有一種奇怪的熱情。他們畏懼它莫測的力量,恐懼被它無情地殺死,又隐秘地企盼着它的現身,做夢有朝一日能夠為自己所用。
然而物語中能夠和龍近距離接觸的人并不多,不是被擄走的公主,就是負天命的勇者……
如果我立刻需要一頭紅龍——伊澤爾的思維宮殿中迅速過濾出一則則與龍有關的篇章——那就是這一篇了!
他向右手的第一則物語伸出自己的思維觸手——
與此同時,不需要語言的溝通,艾樂芙的胸骨位置升起一座簡筆勾勒的金線塔。
翻騰的魔力攪動空氣,以艾樂芙為中心,平地突然生起旋風。喧嚣的塵土之中,隐隐有灼熱的紅光閃耀,打出一疊又一疊的熱浪。
裁判官站得近,直接被撞退了兩步,不由用胳膊掩住口鼻。
旋風中,灰袍的旅行者卻不見了蹤影。
轟——
伊澤爾剛跨出旋風,就直面迎上飛炮爆炸的沖擊波,踉跄着往後退了兩步,接着後背一硬,像是撞上了一堵“牆”。
但那又比牆多了一絲活力。
因為牆是死的,而這堵“牆”卻在堅硬之下蘊藏着生命的脈動。
伊澤爾扭頭去看,只見牆體頂天立地,像一捧燒向天穹的赤火。修長的火道盡頭,開出七支猙獰的火花。火花頂部共有十支白垩色的骨角,仿佛七頂白骨打造的冠冕,一一戴在七朵花冠頂上。
看到這标志性的七首與十角,伊澤爾哪能認不出它的真身?
上一紀元終焉傳說中最有名的怪物,無底坑衆魔物中的先驅者,七首十角的紅色巨龍——亞伯敦。
見到召喚自己出來的主人,龍興奮地打了個響鼻,以它落腳的山頂為中心,樹木和房屋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向山下傾倒。
它像一座小山踞坐在伊澤爾身後,鮮紅的鱗片在炮火的映照下耀眼奪目,邪惡的兩翼張開,翼尖懶懶下垂,像從天頂淌向人間的血海。
我這是到了哪兒?
伊澤爾也往山下瞧,入目一片兵荒馬亂,但勉強能分清楚他們按方位分別屬于南北兩個陣營。北方的部隊統一穿着黑甲。南方的顏色則要多一些,看起來像是一股組合的聯軍。
紅龍現身之時,兩方應該正在交戰。山下的平原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彈坑,目力所及之下竟然找不出一條平坦的道路。死者的遺體來不及收斂,随便地丢棄在戰場之上。他們生前按照顏色泾渭分明,死後倒是不分彼此地倒伏在一塊兒。
不過暫時還活着的人們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新死的同袍了。惡龍的威壓足以将心智薄弱者擊潰。能夠堅持到驅動自己的四肢逃竄完全算得上性格堅韌。
也因此,在混亂的人群中逆流而上的兩支隊伍就顯得格外醒目。
他們一支穿黑甲,打着白薔薇旗;另一支五顏六色,打着紅薔薇旗。
那不就是旺芮北區和南區的旗幟麽?伊澤爾恍然大悟。只是那薔薇花冠上還多點綴了一頂奢華的金冠,讓旗幟上的紋章看起來更有一番古韻。
打頭的是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被汗水浸濕的長發在飛馳中不斷揚起又落下。随着他逐漸靠近,伊澤爾看見他的白甲胸口處衿着一朵醒目的紅薔薇。
當他拔出那柄閃着金光、昭示着他的出招絕對光明正大的長劍,伊澤爾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普盧舍克!”
這位以風流攪動旺芮內戰的浪子用盡全力擲出了他的劍。
金色的劍光如流星。
紅龍感受到威脅,不由振動雙翼,飓風從翼下噴湧而出,把地面吹得人仰馬翻,房倒屋塌。首當其沖的普盧舍克也不例外,和他的騎隊一起被卷出老遠。
長劍卻刺穿了風暴眼!
但終竟缺少一點力量與運氣,功虧一篑,只紮進了紅龍腳下的石頭中。
被凜冽的劍氣一激,紅龍深深一吸,沖着山下的老城噴出一口龍息,普盧舍克的長劍離得最近,直接被龍息熔毀,只餘下順着裂痕嵌進石頭的兩道金線,一橫一豎,恰好構成一只十字形的眼睛。
眼睛注視着烈焰繼續筆直地燒過地表,漆黑的山岩與點點焰色熔煉到一起,仿佛憑空鋪設出一道星之河。
把讨厭的危險人類驅逐之後,紅龍的七顆腦袋中決鬥的勝者讨好地拱了拱伊澤爾,把他從愕然中驚醒。
伊澤爾撫摸着紅龍的肩背,看着它乖順的模樣,又看着腳下狼藉的地面,心裏五味雜陳。
“真不愧是你啊,亞伯敦。”
聽懂了自己的名字的紅龍開心地叼起伊澤爾,把人甩到背上,振翅高飛。
被戰争、無序開采、以及龍息所毀壞的城市廢墟在大地上徐徐展開。等它們經過歲月的沉積,掩埋掉紅龍曾經駐足的山峰,新的旺芮将會在歷史的瘡痍上重生。
而這段口耳相傳的物語,經過漫長時光的揀選,終将演化成為旺芮新生時必不可少的基石。
所謂物語,即是人對塵世生活的懸置之地。
而我之所以被帶回到老旺芮的這個時刻,是為了填補物語中至關重要、卻難以解釋的一環——
大陸上已經沒有龍了。
能夠和龍近距離接觸的人并不多,除了被擄走的公主和身負天命的勇者……
還有追逐物語、記錄物語、操縱物語的魔法師——
如果失去魔力的前魔法師也算數的話,伊澤爾哭笑不得地想。
他舉目向東方眺望,在重重的山巒的背後,遙遠大陸的盡頭,那裏浮游着傳說中的忒修斯人發往寒號海的船只。
難道我也要按照物語的指引往那裏去嗎?
他的心念才這麽一動,紅龍剛好飛進一大團綿軟的雲間。等他從滿目純白中回過神來,紅龍已經載着他重新落在了決鬥石上。
自無底坑而來的暴烈魔力眨眼間把決鬥場中的人都排擠出去,清空了整個決鬥廣場。唯有老裁判官因為挨着艾樂芙,受她蔭蔽,幸免于難。
他撲通跪下,擡頭望天,嘴裏喃喃:“……紅龍,您歸來是又要裁決旺芮的命運嗎?”
然而預想之中的烈火并沒有再次燒起。
與巨龍相比格外渺小的旅行者從龍頸上跳下來,挨個安撫過紅龍內讧不休的七顆頭顱。閃光的絲線從他腰間的卷軸探出,溫柔地纏上紅龍的身體,依依不舍地把它拉回名為“終焉的亞伯敦”的篇章之中。
在它栩栩如生的插畫旁邊,另一篇物語剛剛收幹新鮮的墨跡。
決鬥被終止了,但是旺芮的南北之争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戴紅薔薇的少女與戴白薔薇的少年再次攔住了灰袍的旅行者。
“所以,您到底要選我們之中的哪一家?”
伊澤爾舉起手,背着衆人搖了搖。
“無所謂——”
“但我選擇先飽餐一頓!”
他的另一只手抱着艾樂芙,黑貓挺着濕漉漉的鼻子,認真地分辨着空氣中的香氣。
“欸——你怎麽能這樣!”
“先生,這跟我們說好的不——我是說,除了糖果,我媽媽別的手藝也不錯……”
夕陽自西向東,橫亘整條中央大街,照耀着漆黑的決鬥石,照耀着石頭上普盧舍克的殘劍。
星河閃閃,十字形的殘劍像金子一樣,像眼睛一樣,熠熠生輝,似是無聲地宣告旺芮确實是最安全的城市。
但旅行者們并不會輕易動搖他們的觀點。市面上流行的旅行指南無一例外——旺芮出版的除外——都選擇把這個殊榮冠給陀圖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