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Ⅲ)
夜幕再次籠罩住無名的邊城。
德雅的白影如約出現,隐隐綽綽,穿過已經熄燈的大堂,順着樓梯,往三樓走來。
今夜,整個三樓走廊裏點亮了所有的燈。每當德雅經過它們身邊,玻璃燈罩裏的火焰便随之爆燃,把天花板上的影子扭曲得如同活物一般。
德雅的卧室房門洞開,伊澤爾垂首站在鬥櫃旁,指間夾着一張薄薄的紙片。
感受到門口的動靜,他擡起頭,沖德雅揚了揚手。
“你要找的就是這個嗎?”
德雅垂順的頭發突然炸開,和天花板上蠕動的活影扭作一團,仿佛一頭發怒的魔獸。而随着她踏進卧室,屋裏供人起居的各色擺設開始咯咯作響,像是她并不美妙的情緒的外顯,只是似乎顧及着什麽,才暫時忍耐在爆發的邊緣。
“噓——別動。”躲在窗簾後的娜娜抱緊艾樂芙,瑟瑟發抖。
她印象中的祖母一直是個好脾氣的女人,即便化作幽魂,也不過在沒有月亮的夜晚逛一逛這間生前悉心經營的小酒店,從不主動驚擾活人。
或者說,直到此時此刻,死去的德雅才真正顯現出她非人的另一面。
透過窗簾的縫隙,娜娜偷偷地去看伊澤爾,不知道這位采風而來的旅行者究竟找出了什麽東西,竟觸了德雅的大黴頭。
面對伊澤爾的挑釁,德雅怒火更甚。
她向伊澤爾伸出右手,滿屋沒有固定的物品起初只是原地打轉兒,這下瞬間飛起來,仿佛被卷入無形的風暴,繞着伊澤爾這個全場唯一安寧的風暴眼,飛旋不停。
娜娜手腳并用,費勁地壓住窗簾,擡眼卻看見床頭那只笨重的陶花瓶被暴風拔起、正迎面砸過來,終于忍不住喊道:“燒了它!快點,燒了它!”
五鬥櫥櫃頂上确實留了一座照明用的燭臺,可在德雅爆發的當時就被吹滅了。一時半會兒,叫伊澤爾去哪裏找火源呢?
娜娜絕望地閉上眼睛,抱着艾樂芙轉了個身,把自己的後背朝外,準備硬接這一下重擊。
這時,艾樂芙卻動了。
“危險!”
小小的黑貓像條滑手的游魚,眨眼間溜出了娜娜的懷抱,正面對上了陶花瓶。
接着娜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花瓶一個突兀地急剎車,竟垂直砸向了地面。另一頭的德雅似乎也沒料到這一出,不由地愣了一愣。
艾樂芙趁機鑽進這條風暴中的小徑,一口氣沖到了伊澤爾身邊,踩着他的膝蓋,靈活地蹦上他的胳膊。她伸頭叼起那張薄薄的紙片,飛速爬到青年的頭頂,看也不看,把紙片吞進自己口中,三嚼兩嚼,直接咽進了肚子。
吃完,她濕潤的鼻頭不僅沒有皺着,反而表情舒展,像是剛剛吃到了難得的美味,還要細細回味一番。
此時,德雅跟伊澤爾的直線距離已經縮短到一臂左右。
娜娜怦怦亂跳的心就要蹦出嗓子眼!
旋轉的狂風卻停了。
德雅的長發落回腦後,擺件們下雨一樣七零八落地掉回地上。她收回了意欲搶奪的右手,反而提起裙擺,向伊澤爾屈膝行禮。
當這純白的幽魂再次擡起頭時,娜娜在她臉上第一次看見了笑容。
猙獰的燈火收起獠牙,金紅的光點從走廊湧入室內,慢慢染上德雅素白的裙擺,直到把她整個人也染出同樣的色彩,像一滴水徹底消失于大海。
這樣就結束了嗎?
直到伊澤爾幫她掀起窗簾,娜娜還沒完全回過神。
“結束了。”
像是能聽見她的心聲,伊澤爾如此回答。
高懸已久的心這下重重放回了胸口,娜娜卻意外地并不感到踏實。她捂着自己空落落的胸口,忽然意識到剛才就是自己跟祖母真正的最後一面。
當時的我在做什麽呢?她不禁看向那頂五鬥櫥櫃——
畫像裏百合一樣的德雅娴靜依舊!
“這是怎麽回事?”娜娜疊聲追問,“難道不是畫像的問題?”接着,她指着踞坐于伊澤爾頭頂的艾樂芙,“那你吃的又是什麽!”
伊澤爾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指着五鬥櫥櫃:“我已徹底檢查過,櫃子裏确實沒有可供藏東西的暗格。”
娜娜不明所以:“我祖父确實沒有那個手藝。”
“那麽排除了所有假設之後,唯一可能存在問題的就只有這張畫像了。”
娜娜在伊澤爾的示意下把畫像翻了個面。
“這是?”
畫像的背面凹凸不平,像是被揭過一層後留下的膠印。
伊澤爾在白天曾用拇指和食指撚了畫像許久,終于在右下角撚開了一小角分層。當時,閉目養神的艾樂芙忽然跳下床,湊過去嗅了嗅,舒服地眯起眼睛。
“我曾聽說過一種裝裱畫紙的手藝,可以把一張紙夾在畫紙跟裱紙之間,粘合好後除了紙張的克重會比之前稍重一些,外表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跡。”
“蘇維洛既然是夢之城,要找一個會這門手藝的匠人想必不會難。”
娜娜從來沒單獨抽出過德雅的畫像,自然也不知道這張畫像的原始重量。她驚訝地看着灰袍的旅行者:“你竟然能徒手稱出一張紙的重量?”
伊澤爾卻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德雅畫像用的是街頭畫師常用的亞麻紙,只要留意過,就知道這種紙以輕便着稱。”
話雖這麽說,娜娜卻心知,這種細節并不是什麽人都能留意到。至少城市廣場擺攤賣畫的老皮特用的是什麽紙,她自己就從來沒關心過,更不要說分辨出一種紙跟另一種紙在重量上的差異了。
那麽夾在畫中的那張紙,就是德雅隐瞞至死不能忘的秘密了。
她問伊澤爾:“紙上寫了什麽?”
伊澤爾卻搖頭:“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一張對折的信紙,我沒有打開看。”
娜娜狐疑地看着他:“你就真的一點兒都不好奇?”
伊澤爾卻坦蕩地承認了:“我很好奇。”
“那你還不去看?”
伊澤爾失笑,連連搖手:“我又不是個偵探。”
對着塵封的時間刨食是偵探的工作。
但對于搜羅物語的采風人來說,時間的秘密最好的結局就是随着逝者一起退出塵世的生活舞臺。
魔物、英雄、詛咒、傳奇……
所謂物語,即是人對塵世生活的懸置之地。
是對暫時無法理解、抑或不能接受之事實的某種假想。
它因人而生成,因人而異變,因人而終結。
永遠徘徊于歷史與未來之間,無所謂準确,也無所謂誤差。
至始至終,德雅都沒有傷人之意,她的引導與恐吓都不過是為了敦促人銷毀信紙罷了。而信紙一旦銷毀,與此有關的任何猜想便只能是流言、緋聞、故事……統統做不得數。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為什麽還要再去追問人生中的一些短暫的瞬間呢?
灰袍的旅行者環顧四周,小酒店裏的每一樣木器都與娜娜的祖父有關,每一處裝飾都與德雅有關。
“沒有‘鬼’的人鬼情未了,還有比這更受大衆歡迎的浪漫物語嗎?”
逝者獲得了安心的永眠,小酒店恢複了往日的熱鬧。
“皆大歡喜。我喜歡這個物語的結局。”
伊澤爾如此說服了好奇心爆棚的老板娘。
不過,世上真的沒有人能洞曉德雅的秘密嗎?
離開邊城的路上,伊澤爾就問過團在兜帽裏曬太陽的小黑貓。
“艾爾,信裏寫了什麽?”
“……春天的梅子,”
閃亮的紅寶石眨了眨,艾樂芙認真地回憶起信紙的味道。
“燃燒的松木,”
“趴在金屬盤中的海洋軟體。”
“伊澤爾——好吃!”
“有一點甜又有一點酸,既幹燥又潮濕,既火熱又冷靜,嗎?”伊澤爾想起陽光下透出的信紙擡頭,“聽起來好像是放久了的情書的味道啊。”
至于是誰寫給了誰?誰放下了誰?誰又成全了誰?是寫在邊城還是蘇維洛?還能說些什麽呢?人生中總有那麽一些情感……
對這些,還是點到為止,就不要刨根問底了吧。
如此想着,黑發的旅行者打開手裏的地圖,過了前面的路口再走上半天,應該能趕在入夜前進入恩奇姆。
不過在進城的路上,一個胡子拉碴的乞丐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不要前往恩奇姆。”乞丐信誓旦旦,“恩奇姆會奪走你最看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