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7 章 春

春天容易犯困。

辛晚已經記不得自己睡了多久,反正再次醒來天色暗沉沉的,徐時瓒守在她床邊,搬了張小桌子寫寫畫畫忙活着。

“在幹嘛啊?”辛晚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手背。

手指被被被子捂得熱熱的,有些發燙,春日還倒春寒,徐時瓒露在外面的肌膚冰冰涼涼的,辛晚的手一碰上就被凍了一下。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徐時瓒躲開,他抿着唇,幹巴巴地躲開人的指尖。

“哎呀!”辛晚裹着被子靠近他,逗人:“還不高興呢?”

修仙之人不能完全與凡間斷開,淩招宗每季便會鎮派弟子帶內外門的下山匡扶正道,降妖除魔。

然淩招宗弟子鎮派弟子數百,抽中的概率實在是微乎其微,辛晚也就懶得找理由推脫,沒想到手氣極佳,輕而易舉就扒拉出一根“去”的簽子。

她握着簽子路上回去的時候小心謹慎,還沒想好怎麽和徐時瓒說,就被他發現了異樣。

“……就是這樣,大概去個十來天?”辛晚背着手,老老實實和人交代。

徐時瓒一點頭:“我也去。”

“你去什麽啊去!”辛晚趕緊攔住他:“魔域不要啦?堂堂魔王去陪人玩過家家呢?小心降妖除魔除的第一個就是你!”

徐時瓒又不吭聲了,他垂下眼,看起來委屈巴巴:“不去不行麽?”

辛晚糾結一瞬,還是拒絕:“不行——都說好了的,何況這次去的是淮水,我還沒去過淮水呢。”

“我下次陪你去。”徐時瓒話接得很快,手指跟着卷上她的一片袖角,眨幾下眼,眼珠泛起一片水霧,要哭了一樣:“要去十天——”

辛晚心狠拒絕:“不行!我已經決定好了,乖啊。”

徐時瓒不乖。

他嘴角撇下,連帶着眉眼也壓下去,眼睫垂下時掃到那顆小痣,總而言之渾身上下都是一副不高興——非常不高興的模樣。

“生氣了?”辛晚勾住他的手指。

徐時瓒很想松開,像她剛剛毫不猶豫扯開他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一樣。但是動了一下,還是沒舍得,只能生硬地把辛晚的手圈進來,硬聲硬氣:“沒有生氣。”

“怎麽可能?”辛晚不相信,追上去看他側臉。

眉眼壓得低,擡起下巴,嘴角也繃得緊緊的,連眼睛也目視前方,怎麽樣都不願意看過來。

“就是生氣了嘛。”辛晚小聲吐槽。

“沒有。”徐時瓒瞪一樣她,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咪,炸毛也只敢靜悄悄的,怕她不高興。

辛晚逗他:“生氣了生氣了生氣了生氣了……”

“沒生氣沒生氣沒生氣沒生氣……”

被人猝不及防親在了嘴角。

辛晚蜻蜓點水地戳在人嘴角,一撤而分,接着趕緊松手,打算溜之大吉。

徐時瓒怔忪片刻回神,趕緊攏住她的手,然而辛晚快他一步,早已從他掌心離開。

她只剩下一個背影,朝徐時瓒揮手,得意地看着對方皺了下眉。

好了,這會是真生氣了。

徐時瓒的生氣雷聲大雨點小,冷戰又不徹底,總是被辛晚發現他偷偷給自己掖被角,悄悄把她喜歡的菜挪到她面前……

總而言之,很失敗。

而且維持了不過一個晚上加半個早上,與其說是生氣,更像少年故意讓別人關注自己的表現。

“沒有不高興。”徐時瓒歪過頭,看她睡得臉頰紅紅,順手用手背碰了下,确定她體溫正常才撤回手,嘴角還是繃着的。

“是嘛?”辛晚帶着被子裹住:“那讓我看看我們徐師弟在幹嘛?”

徐時瓒手上還沾了朱砂和墨水,怕弄髒被子,不敢動作,只是用臉頰蹭辛晚的臉:“不是喜歡這床被子麽?一會弄髒要洗你今晚就沒得蓋了。”

辛晚是個很奇怪的人,她有着特定喜好的東西,睡覺要蓋一床喜歡的被子,用中意的枕頭,不然翻來覆去難以睡着。

這床被子是她近日來的青睐,可寶貝着了。

“被子沒你重要!”辛晚在人臉上重重親了一下,成功哄好人。

她把頭靠在徐時瓒肩膀上,看他桌上攤開的東西——是一疊厚厚的符紙,朱砂和墨汁還沒幹透,黑裏透着點紅。

辛晚仔細辨認了下,手指一張張翻過去——徐時瓒寫了很多,什麽樣的都有,通訊的、保命的、攻擊的……

她一下子就猜到了,用手指去蹭徐時瓒的臉,手上的墨汁糊了點在他臉上,有些髒兮兮的。

辛晚笑着問他:“都是給我的呀。”

徐時瓒愛潔,皺着眉想躲,到底還是沒動作,順從地将臉靠過去,貼着她的掌心,含糊着話:“嗯,都是給你的。”

他眉眼低下來,長長的羽睫好像掃到辛晚的心尖尖,流露出不同于平常的溫柔和脆弱,叫她輕而易舉得就軟了下心。

“那我天天和你聊天。”辛晚貼貼對方的臉頰,給人一下一下地順毛。

“好。”徐時瓒将聲音放軟,無不乖順地回她了。

“那你去淮水哪?”他又問。

辛晚半截話都要脫口而出了,隐約感受到一點不對勁,蹙着眉看他:“問我這個幹嘛?要來找我?”

徐時瓒很快地眨了下眼:“沒有。”

“不許騙人!”辛晚一眼看出他在撒謊,手指扯扯他的臉,又戳戳他眼睑下的小痣。

徐時瓒又眨眼。眼睫掃在辛晚手背,癢癢的。

“我就問問。”他含糊。

“你最好是!”辛晚兇巴巴地警告,剛要說什麽,被徐時瓒握着腰,黏黏糊糊地親上來。

徹底将辛晚剩下的半句話堵回去了。

辛晚離開的那天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他将徐時瓒送的符紙全都塞進芥子袋裏,聽着他在耳邊說話,小雞啄米似的一下一下點頭。

辛晚從沒見過徐時瓒說過那麽多的話,最後甚至又給人在食指上纏了一根紅繩。

辛晚無言,望着他,勾出自己的尾指:“你是不是忘了,這還有一根诶。”

兩根更牢固一點。

要不是辛晚不樂意,其實應當十根手指都系上的,徐時瓒想,皺了下眉,沒理會他。

徐時瓒有分離焦慮症,在知道辛晚要出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提前緊張了,跟大型人物挂件似的,幾乎是辛晚到哪他跟着去哪。

有時候半夜夢醒,她還能隐約感受到身上覆着的溫熱體溫,借着窗欄透的一點月光,看到徐時瓒伏在自己身上的影子。

徐時瓒的頭發散下來,很柔順,七零八落地散在辛晚指縫裏、鎖骨上,像剛剛暧昧情.事時的場景。

他只是虛虛地趴着,只有半邊肩膀是靠在辛晚身上的,不沉,但更像藤蔓,綿綿密密的,将她拖入什麽地方。

辛晚屈了下手指,将他留在自己掌心的頭發全抓住,結果輕微的動作就能引起徐時瓒的警惕。

他睜開眼,眸子連睡意一點也無,裏面有一點薄薄的,讓辛晚看了有點心疼的紅血絲。

像是好久沒來得及睡一場覺了。

幾乎讓辛晚回到了被他扣着鎖鏈的那段日子。

她嘆口氣,很艱難地嘗試将人攏進自己懷裏,無果,只好自己縮進了他懷裏。手臂從他身側穿過,輕輕地蓋在了他的脊背上。

剛剛睡醒,辛晚的聲音還帶着一點困意,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對方的背:“想聽故事麽?”

徐時瓒怔忪片刻,将她往自己懷裏又攏了一點,抵着人肩膀搖頭。

辛晚才不是在征詢他意見呢,不睡覺哪行,她打了個哈欠,開始給人講每回課上夫子一講自己就要打呵欠地無聊歷史故事。

才不是三百多年前,是二百一十六年前。

徐時瓒在心裏補充,面上順着她的話:“然後怎麽了?”

辛晚困得不行了,含含糊糊地發出了幾個迷迷糊糊的、叫人聽不出具體含義的字詞後就又睡着了,她的動作也一點點跟着慢下來了。

徐時瓒伸手,學着她的動作,一下一下,很輕地拍着她的背,果然看到對方陷入深眠。

他深深地嗅了一口對方身上的輕微的木質調的香味,借着這點殘留味道嘗試讓自己入眠。

“我很快會回來的。”辛晚拍拍徐時瓒的頭,示意他不要太擔心:“這幾天晴朗,想來晚上是有孔明燈放了,我不在你替我一起看吧。”

洛陽繁華,熱鬧也多,入春以來有個節日叫“迎春”,晚上放孔明燈,祈願開始一整個好年,只可惜頭幾天的春雷頻發,好幾晚都沒能放成。

徐時瓒知道她喜歡看熱鬧,含糊着說了“好”,不情不願地蹭着辛晚的脖頸。

可惜再怎麽不情不願人也是要走的,徐時瓒只能像只流浪小狗似的,站在原地朝辛晚招招手,眼裏氤氲起一團清薄的霧,好像将他的神采全都罩住了。

辛晚忍不住,快步回頭,嚴嚴實實地和人抱了一下。

“怎麽這麽可愛啊……”她說,同時真誠地保證:“我很快就回來,保證!”

辛晚不在的第一天。

颉龐成了最大受害者,徐時瓒興致不高,連帶着工作效率也下降,經常撐着下巴,手指一下一下地玩桌上的通訊符,等辛晚閑暇時候給他傳一句話。

“醒醒,她是去試煉,不是去玩,白天怎麽會有空的?”颉龐看不慣他這副不值錢的樣子——好吧,其實還是看不慣堆在自己桌上厚厚的一疊的案牍,給人拆臺。

徐時瓒于是終于舍得從通訊符上收回一點視線,他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上,跟催命似的:“不會說話就出去。”

颉龐:……

他雙手一攏,麻溜地推出去了,心中腹诽:“老子不幹了。”

然而一只腳剛邁出門檻,就被飛出來的厚厚的案牍砸了一身,埋住了大半個身子。

“……礙事的東西也帶走。”徐時瓒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把颉龐氣得牙癢癢。

不過他說的沒錯,辛晚确實沒空,她忙着帶一群弟子降妖除魔,焦頭爛額的,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

“蘭澤!”她急急忙忙喊住一個手忙腳亂的弟子:“都說了魃懼光不是火!你快把火熄掉!”

“師姐!”那弟子哭喪着臉,手裏的符紙怎麽也甩不掉,他求助:“滅不了。”

辛晚:……

等将火滅掉,再帶其他弟子将魃除了,最後忙完的時候月亮都已經出來了。

那獲救的弟子怯怯的,很認真地和辛晚道歉:“對不起師姐,我背錯符咒了。”

“沒關系沒關系,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鬼怪,我能理解。”辛晚蹭掉自己臉上的灰:“你也洗把臉吧。”

那弟子胡亂蹭了一下臉,沒忘記正事:“那個被救的人要和我們道謝。”

“好啊。”辛晚抹幹淨臉,一擡頭,忽然對上天上的景象。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邊,天上晃晃蕩蕩地飛着一只小巧的孔明燈,燭火燃得足,它飛得很高,順着天際,好像隔着萬水千山來到了辛晚身邊。

紙皮薄薄一層,在月光的清輝下露出素白。

辛晚半晌反應過來,才恢複了呼吸,她彎着眼笑開:“不用了,我還有事,你們和他好好說,安安全全地送人離開這片林子吧。”

“哦哦,好。”那弟子不知道剛剛還公事公辦的師姐怎麽這麽高興,卻也知道跟着點頭,轉身走人,和那人推脫幾句。

誰知道獲救的是淮水商賈富豪的幼子,被捧在手心寵大的小公子,心直口快,一看辛晚的手勢,也知道她什麽意思,扇子一合,風風火火地跑過來。

“我要和你謝謝,你為什麽不聽?”他直愣愣地問。

辛晚沒料到他是這個性子,那弟子也被問倒,面色有些尴尬。

辛晚示意他先走,又和小公子回答:“救死扶傷是淩招宗的責之所在,小公子不用這麽客氣。”

“客不客氣是一回事,你一句話都不想聽我說麽?”他又問,好像要糾纏着人硬要給她一個答案。

“那也不是,只是我還有事。”辛晚抿一下唇,視線又飄到了天上的孔明燈。

小公子今年十七,正是叛逆的時候,見她注意力全放在一盞孔明燈上,哼哼幾聲:“不過是一只紙糊的東西,你要是喜歡,我還可以用金片糊,給你放整片天空。”

辛晚仔細想了下金片做的孔明燈,很誠懇地問:“飛不起來的吧……”

小公子又被掃了興,撇撇嘴,剛要繼續說什麽,辛晚放在懷裏的通訊符紙已經開始發燙,捂在懷裏熱熱的。

再等下去徐時瓒說不定要氣得眼尾泛紅。

辛晚腦補了下,笑了出聲,朝人揮揮手:“我是真有事,你要是想試試就試吧,回去路上不安生,可以找人送你,要麽?”

小少爺不願意讓人看輕,“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事情解決,辛晚懷裏的小紙片已經燙得不能再燙了。

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終于有機會回人訊息。

通訊的符紙發出淺淡的亮,卻久久的沒人說話,辛晚檢查了好幾遍,确認符紙沒壞,才開口:“……怎麽不說話。”

“你在忙麽?”徐時瓒那邊有幾聲風聲,帶動着樹葉沙沙作響,他好像只是随手折了一片葉子,在手指間折了幾下。

“剛忙完。”辛晚和他說了一遍今天做了什麽,順手拽了一片樹葉,跟着通訊符裏的聲音,對折,結果什麽也沒折成。

“你折了什麽啊?”她問,夾着符紙,又認認真真折了一回,結果還是什麽也沒有。

“……沒折什麽。”徐時瓒将手裏的樹葉碎片扔下,腳尖碾了一下,耳朵也發熱,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因為太過思念,以至于只能被迫找點無關痛癢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算了。”辛晚将手裏的樹葉跟着扔掉,又和他繼續:“今天吃了什麽?”

徐時瓒手長腿長,身上一層薄肌,肉也不多,鎖骨和蝴蝶骨明顯又漂亮,他不愛吃飯,還是最近吃辛晚剩下的一堆東西,臉上才稍微有了一點肉。

徐時瓒皺着眉回憶了一下,心虛地眨了幾下眼:“蟹煲。”

“……那是昨天我和你一起的時候吃的!”辛晚氣鼓鼓:“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肉不要給我消了。”

對方蹭了幾下鼻子,含糊地“嗯”了一聲。

“今晚睡覺蓋好被子。”徐時瓒不擅長做這種提醒的工作,語氣很生硬:“早上會冷,多蓋幾床,我給你寫了幾張避魔的符紙,多貼幾張在屋子周圍……”

“知道啦!”辛晚聽着他絮絮叨叨說了一串,後知後覺感到心裏空蕩蕩的,好像缺了一塊,心口在破着風,只能通過徐時瓒的言語往那塊地方塞棉花。

徐時瓒那邊沉靜了下去。

辛晚一邊用手摸着符紙,汲取上面的溫度,一邊仰着腦袋,往着天上那只飄飄蕩蕩的孔明燈。

就在她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突然問:“看到了麽?”

“什麽?”辛晚回神。

“……孔明燈。”徐時瓒開口。

聲音別別扭扭的。

辛晚忽然笑開,好像那塊空了的地方被人種下一顆種子,開出漂漂亮亮的花,她故意逗人:“什麽孔明燈啊?沒看到。”

徐時瓒皺着眉:“怎麽會……”

話剛說出口,就聽見辛晚怎麽也壓抑不住的笑意,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幹巴巴地讓人不準笑,又懊惱地輕輕踢了下院子裏的樹。

樹枝輕微顫了一下,飄落幾片葉子下來,辛晚聽到動靜,輕聲開口:“你是不是在院子裏?不要對我的寶貝樹做什麽!等我回來了,樹上的桃子也熟了,我們一起做桃酥。”

徐時瓒很喜歡她說“我們”,享受兩個人就是連稱呼也密不可分的感覺,也喜歡她說很多以後,想象和辛晚在一起的每一天。

幾片葉子被風吹的打轉,他将符紙遞到唇邊。

抿了下唇,他很不熟練地輕聲地表達自己的思念。

“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聲音黏黏糊糊的,尾音拖得很長,幾乎讓辛晚一下就猜到了他在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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