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
辛晚火急火燎趕到的時候,迎面碰上從神廟裏出來的司竺,她攙着趙長風的肩,走起路來有些搖搖晃晃,看起來下一秒就要迎着這場大雨跌倒。
辛晚下意識伸手去扶,直到穿過了對方才想起根本無法觸碰。
司竺偏頭,腦袋和趙長風的靠得很近,兩人恍惚還是一對尋常的,交頸而眠的恩愛夫妻。
她忽而吸了下鼻子,挂在眼眶上将落未落的淚于是終于落了下來。
像遲了一場的大雨。
“趙長風……”辛晚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嘶啞起來,有些澀澀的。
“死了。”徐時瓒沒有錯過她面上一點的神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執拗地要在她臉上看出什麽。
然而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徐時瓒覺得很奇怪,歪着腦袋,用一雙很無害的眼睛看着她問:“是我沒救他才死的。”
辛晚動了下唇,對上少年清亮的又帶着迷茫的眼還是敗下陣來,踮起腳,拍拍他的腦袋:“雖然你好像不會有那種後悔的感情,但是……”
她輕輕地揉了下他的後腦,徐時瓒的頭發很軟,和他整個人都有些維和,這讓辛晚後知後覺發現對方其實才是個少年。
“生死有命,救人不是你的責任。”
徐時瓒的目光順着落到了她的臉上。
他忽然發現世界很靜。寒風吹過,雨水落在外面的石階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胸口忽然有些悶悶的,好像心髒被人攥住了,給徐時瓒很陌生又很危險的感覺。
他迷茫地眨了幾下眼,覺得大概時間因為辛晚碰了自己的頭發,于是伸手将她的手拽開。
碰都不給碰,辛晚撇嘴,退回一步,打量已經損壞了的神像。
人退開了,徐時瓒這才覺得好受了一點,但又沒有完全好受,莫名其妙的感覺來的忽然,散得又不完全徹底。
“诶,”辛晚側頭,和他撞上目光,她撐着下巴,思考:“徐時瓒,你說明明神像毀了,我們怎麽還是出不去。”
徐時瓒沒有回應。
辛晚又喊了幾句,他才皺着眉看過來,她鼓了下腮幫:“喊你好幾次了。”
徐時瓒避而不談,将話題又拉了回來:“整個妖域的神像多了去了,趙長風僅僅是毀了害群之馬罷了。”
辛晚想想也是,打算和他商量對策,又見人心不在焉,喊了好幾聲才又回神。
“先看下去吧。”辛晚偷偷看了他一眼,心裏腹诽難不成自己沒開解到位?這個年紀的少年都在想什麽?
*
司竺廢寝忘食地查了近半年,才終于将一切水落石出。她站在高臺上,握着厚厚的書簡,垂下的眼仿佛透過它們,在和許久未出現在自己夢裏的趙長風交代。
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春分,她還了她夫君的一個清白。
衆妖嘩然,無論人或是妖,似乎只有那些死了的、不在的東西回憶起來才會更加珍惜寶貴。是以,妖域間又開始歌頌趙長風的美德了,說書的、編謠的,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趁着這段時間,司竺下了讓妖域全面清檢神像的政令。
往日喜歡豔麗顏色,漂亮衣裙的女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習慣了另一身的打扮。
司竺一身素淨的白,氣勢反倒更盛一籌,看着一具具巨大的、華麗的神像被丢棄、損壞,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先掉了眼淚。
辛晚見不得這種場面,看到一半就跑了,徐時瓒找到她的時候她坐在青石臺階上,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下面為了燒神像燃起的熊熊巨火。
“你說,趙長風和司竺……”她忽然停頓了。
徐時瓒對人的所有感情都有一陣殘忍的直接和扭曲的理解,辛晚剛問出口就猜到這樣的問題對兩人毫無意義。
于是她止了話頭,只是彎了下嘴角,有點像自嘲。
徐時瓒也跟着停住,他垂下眼,看着下面坐着的人:“……沉荒陣回溯了數百次時光,或許在某一次,會因為一些人一些事有所不同。”
辛晚怔了片刻,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
沒能等到回應,徐時瓒皺着眉,看眼前的人的動靜,結果被人一把扣住肩。
徐時瓒不知道怎麽長的,要比她高出一個頭,辛晚跳起來的時候才能夠到他的肩膀,她幾乎有些勉強地夠上去,以至于把人拽得不得已彎了腰。
徐時瓒的臉色不太好。
辛晚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打斷自己的手了。
但是她還是假裝看不懂,拉着人往前面走,不自覺就彎了下唇,喜氣洋洋:“師姐請你吃冰糕去!”
*
照理來說,趙長風死,神像毀,一切都當結束了。
只是,妖族信了上千年的信仰難以湮滅。自趙長風死後的幾十斤內,妖域頻頻受難,旱澇無數,更有外族接二連三突襲,烙印在他們骨子裏的信仰又開始蠢蠢欲動。
一熊妖掩着門,确定左右沒有巡查的妖之後才鬼鬼祟祟地進了地窖。
地窖昏暗,燈火被風吹得隐隐綽綽,撥開層層的紅紗之後,露在底下的,赫然是一具神像。
雖然在意料之中,辛晚還是難免抿了下唇,她屏息,聽着那熊妖念念有詞:“妖神在上,無意冒犯,小民一生兢兢業業,每月初一十五必将神像浴洗一次,願妖神感小民誠心,帶我們家回到早前的光景,小民願供奉鹿族第二十八代長老親孫鹿廈之命。”
言罷,他神神叨叨地又念上一些字詞,轉了幾圈,磕了許多個頭,直至額頭滲血,血珠順着面部滑下,露出可怖的一張臉。
辛晚吓得不行,揪得徐時瓒對衣角都皺巴巴的,好半天才咽口水,和徐時瓒交代:“放火。”
徐時瓒手裏握着符咒,掃她一眼。
辛晚糾結,在對方冷冰冰的眼神中敗下陣,松了手,将他的衣角捋了下。
徐時瓒這才放了起火符。
等那熊妖趕緊滅火的時候,已經有巡查的妖獸到了,神像被查封的時候那妖最裏還不停地念叨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整個人癫狂得不行。
東方城身上沒有其他妖氣便是突破口,他并不是外族啥的,而是自我了斷。
而他為什麽要自我了斷,偏偏還是在辛晚取得比試魁首的時候,而第二次辛晚他們不能進入妖域,這是因為他或者說整個妖域,都不希望辛晚得到魁首——不希望辛晚打破他們的“從前”。
僅憑司竺一人,自然無法形成如此大的巨陣,整個巨陣都是由妖族每個人維持運作的。
就像後面的這些事情,妖的貪念無數大,總會有人将神像重新鑄起,以他人之性命,來圓滿自我。
他們在當下,不斷回憶從前。他們總覺得—— 應當有個好結局的。無論是妖族還是司竺。
于是,神像吸取了他們堆積的願念,重新帶他們一次又一次經歷那些“從前”。
到最後,所以妖族才發現——他們已不得往生。
“不行,這樣太慢了。”辛晚望着一點點燃燒起來的神像,和徐時瓒商量:“能給整個妖域降火麽?”
“不能。”徐時瓒微笑着,很幹脆地拒絕了她。
辛晚摸着劍柄,忽然又有了一計,她眼睛發亮:“那你去給所有神像貼追雷符。”
“師姐。”徐時瓒露出一個笑,輕輕拽了下她的發帶,把人拉得踉跄一步。
辛晚差點摔倒,搖搖晃晃地終于站好,擡頭對上他的笑,瞳孔微微放大,聽到他有些疑惑的語氣:“是你命在我手裏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