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冷月挂在樹梢上,黯淡的月光漫不經心灑下來。在濃稠夜色裏,顯得孤清幽寂。
君子意被江溫酒握在手裏,火光跳躍間劍鞘上有銀星閃爍。夜裏的風卷着土壤草木的氣息柔柔拂過,江溫酒琢磨了一下商青鯉的話,道:“如此說來,我倒是想起一個人。”
“哦?”商青鯉随手撿了根樹枝撥了下火堆,醬油從她身上跳下去圍着火堆繞了一圈以後開始圍着江溫酒打轉兒。
“拈花樓主,長孫冥衣。”在江溫酒腳邊打轉的醬油伸出爪子,尖銳的指甲勾住了他的衣擺,醬油蹬了蹬一條後腿,想抱着他的腳往上爬。江溫酒悄悄退開了一步,饒有興趣地看着醬油摔了個灰頭土臉。
“喵嗚…”醬油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黏在毛發上的泥土,有些不滿的沖着商青鯉叫了一聲,聲音裏像是帶着點兒控訴味道。
“是他。”商青鯉瞧着醬油的模樣,不由略略彎了下眼。
江溫酒對于長孫冥衣此人早有耳聞,聽言笑道:“必定是個有意思的人。”
遙山煙波樓,漠北拈花樓,長安千鐘樓,并稱為天下三樓。江湖風雲錄上曾說:“天下三樓,正邪之間。”
煙波樓主鑄器,為天下器宗之首。千鐘樓販賣消息,擅追蹤尋人之術。而拈花樓,主暗殺,樓中盡是賞金獵人。之所以說這三樓處于正邪之間,究其根本是因為三者都屬于“拿錢辦事”之流。
只要有足夠的銀票,煙波樓裏總能挑一把趁手的兵器。只要有珍奇的珠寶,千鐘樓裏總能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拈花樓,向來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用些朝廷欽犯的頭顱換點兒酒錢是賞金獵人們的最愛。
若是這麽想來,拈花樓也當不得一個“邪”字,畢竟朝廷高價懸賞的要犯,十之六七都是該殺之人。但說到底拈花樓裏都是滿手血腥靠殺人為生的人,在多數名門正派的眼裏,這些人只比朝廷鷹犬好那麽一點兒,總歸是不肯承認拈花樓應屬名門正派之列的。
何況三年前在武林大會上,江南銀筝閣閣主蘇迎月的大弟子宮弦當着在場武林人士的面曾向拈花樓樓主長孫冥衣訴其滿腔愛慕之情,長孫冥衣眼也不擡地只一句話就打斷了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稱的宮弦:“本座喜歡男人。”
在場武林人士礙于蘇迎月的面子和銀筝閣在江湖中的地位,倒是不曾把這事在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但拈花樓與銀筝閣的梁子算是就此結下了。而拈花樓樓主有斷袖之癖這點兒,又讓拈花樓地位在名門正派人士的心裏狠狠墜落了一大截。
若說天下三樓,煙波樓與千鐘樓是讓江湖中人又愛又恨趨之若鹜的話,那拈花樓則是讓大多數江湖中人避之不及不屑提及。
是以江溫酒用“有意思”來形容長孫冥衣倒也貼切。
“……”只是商青鯉想到長孫冥衣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一時間卻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來回應江溫酒這句話。
好在還不等她想好是該承認還是該否認江溫酒這一句“必定是個有意思的人”之時,傅阿骨去而複返,一群穿着衙役服飾的人緊跟在他身後,很快把他們三人包圍了。
“阿骨。”商青鯉從火堆旁起身挑眉看着圍了他們三層有餘的衙役,嗓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傅阿骨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裝做不曾聽見商青鯉叫他的樣子。
包圍着他們的衙役們動作整齊劃一,伸手把腰間的刀拔了出來,舉着刀面無表情。
這些衙役只圍了他們,一時間既不開口說話,又不動手拿人,籠在周身的卻是森冷殺伐之氣。
商青鯉與江溫酒對視了一眼——這些人的身份絕對不是衙役這麽簡單。
“嗒嗒嗒…”有馬蹄聲從遠到近,有人在樹林邊的道上滾鞍下馬進了林子。來人腳步聲有些重,在本就只聽得見幾聲蟲鳴的夜裏顯得尤其清晰。
圍着他們的衙門們往兩邊讓了幾步,原本嚴嚴實實的包圍圈瞬間從中間開了一個口子,給來人讓出了一條道。那人從衙役們身後顯出身影,他眉峰如劍,眉心正中間一條猙獰的疤痕筆直地從上往下劃至鼻尖處。
商青鯉的目光在觸及到他臉上那條疤痕的時候,臉色陡然一變。
恰逢那人向她看來,只見商青鯉一身紅衣站在火堆旁,那雙注視着他的桃花眼陌生中帶着點兒熟悉,細看之下像極了當年…當年?!他倏忽回神,有些驚疑不定道:“太…”
“嗆!”商青鯉在他開口之時已拔刀出鞘,她茶色眼瞳裏滿是殺意,“孟倉。”
被喚作孟倉的男人瞪大了眼,驚呼出聲:“你你你…你果然是…”
商青鯉并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她腳下一點,手腕一轉,鴻雁刀直直向他掃去。孟倉顧不得說話,拔刀接了她這招。
見孟倉接下了她第一招,商青鯉手腕一翻,刀刃向外,刀尖向下,又一刀向他劈了過去。
二人皆是用刀之人,招式大開大合,破空聲不絕于耳,如龍吟虎嘯,一時間飛沙走石。
孟倉被商青鯉霸道的刀法壓着打,每每剛想開口嚷一句時,商青鯉的刀已直逼他面門。他不敢分神,硬着頭皮舉刀應對。越打卻越是心驚,這個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的人不僅沒死,還變的如此厲害。諸多念頭在他腦海裏翻來覆去,最後只剩下一個——他必須活着出了這片林子。
周圍的衙役們見孟倉漸漸不敵,早有了上前相助之意,只是邁出去的腳還未着地,傅阿骨銀色的軟劍已漾出一道寒光。
君子意似是感應到鴻雁刀的氣息,在江溫酒手中發出“嗡嗡嗡”的聲音,迫不及待想要出鞘一試鋒芒。
江溫酒的視線掠過與衙役們纏鬥的傅阿骨,落在已經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商青鯉身上,刀光劍影中他只看得見那飛揚的紅色衣袂。他眸子深處暗沉一如此時天色,豔色的薄唇卻綻出了笑:“還真是條有故事的魚。”
商青鯉有意阻止孟倉開口,江溫酒不是沒有看出來。實則他對孟倉只出口了一個“太”字的那句話,也有那麽幾分興趣。只可惜商青鯉明顯不打算讓孟倉有說出口的機會,江溫酒心下覺得有些可惜,搖了搖頭,琢磨着總有一天要讓商青鯉在他面前袒露出所有秘密與心事來。
江溫酒兀自走了會兒神,回身時一個衙役的刀已當胸而來,他執劍在手,君子意并未出鞘,輕輕一點,劍尖不偏不倚正好點到衙役胸前穴道。
孟倉最後還是死在了商青鯉的刀下,他至死也沒有說出“太”後面的那個字。
江溫酒與人動起手來,亦是不急不緩,長袖翻轉間點了好幾人的穴道。比起他閑庭信步般的打法,傅阿骨出手就狠辣的多。
一柄軟劍在他手上被揮舞出漫天銀光,而他劍下之人,無一活口。他淡綠色的貓兒眼一如最初的清澈幹淨,唇邊還帶着燦爛笑意,看起來美好的像是個未及冠的青澀少年。
“阿骨。”商青鯉拔刀格開傅阿骨刺向一個衙役胸口的劍,道:“夠了。”
“诶?”傅阿骨眨了眨眼,把軟劍橫在胸前看了眼劍上的血跡,伸手輕輕一彈劍身,劍身顫動,血珠滴在地上。他嘟嘴道:“師娘,他們是壞人。”
商青鯉收刀入鞘,張口欲言,被她從傅阿骨劍下救出的那個衙役轉身便跑,她眼角餘光恰好瞥見他後頸上老鷹的紋身。那一瞬間被塵封于記憶中的往事排山倒海呼嘯而來,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十一個只長她五歲的女孩兒盡數死在了那場大火裏。
比她還小一歲的當歸跪在她面前不停叩首,潔白的額頭在金磚上磕出嫣紅的血,蒼白着臉一字一決絕地求她道:“主子,要好好活着。”
而她只能眼睜睜看着當歸縱身跳入火海,活生生把自己燒死。
那一年她八歲,當歸七歲。
那一年黑衣人頸後的老鷹紋身像燒的火紅的烙鐵一樣,狠狠烙進了她的心裏。
“是了,他們都是壞人。”商青鯉心裏一疼,喃喃道。她握着刀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想要拔刀出鞘。
“噌!……砰砰——”一直注視着她的江溫酒手中的君子意驀地出鞘,他衣袂翩飛間剩下的衙役全部倒地。他旋身落在商青鯉面前,笑的肆意:“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快哉,快哉!”
……
三人連夜離開了這片樹林。
他們走後不久,一個白衣人鑽進了林中,在狼藉的林間掃視一圈後站到了孟倉的屍體旁,他盯着孟倉的屍體看了許久,而後用手上的劍輕輕挑開孟倉的手,孟倉手掌掩蓋下的地上赫然有個血字——
“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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