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從刀鞘撫至刀柄,改撫為握,商青鯉拔刀出鞘。
燭火搖曳間有寒光乍現即收,刀身上半隐半現的暗紅色紋路在燭光映襯下忽明忽暗,商青鯉不由想到了竹林裏江溫酒意味深長的那一句“它竟然在你手裏”,“竟然”二字當真是微妙至極。
還有花百枝那句“鴻雁刀…商青鯉…商…原來如此”,又何嘗不微妙?
想來江溫酒與花百枝皆已知道贈鴻雁刀于她的人是誰了,心照不宣的同時卻也都默契的沒有提及關于那人的任何。
——與聰明的人相處,着實是一件不費力氣且令人愉悅的事。
醬油忽然跳上榻坐在商青鯉身側,伸出一只爪子搭在了她腿上。淡綠色的貓兒眼盯着鴻雁刀看了一會兒,又仰着頭去看商青鯉,似是發現了商青鯉在走神,醬油用腦袋蹭了蹭商青鯉握住鴻雁刀的手,發出“喵喵喵”的叫聲。
“小家夥。”商青鯉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執刀的手避開醬油蹭過來的腦袋,利落的還刀入鞘。
将鴻雁刀收進刀囊裏重新放在了枕畔,商青鯉稍作洗漱便寬衣就寝。
時近寅時,萬籁無聲,只能聽見偶爾夜風吹過時的沙沙聲,商青鯉聽風而眠,一夜無夢。
這一覺睡的分外安穩,醒來時差不多是正午。難得一個陰天,潑墨一樣的雲層擠壓着天空,沉沉的像是要墜下來。商青鯉推門而出,走廊上的壁燈燃了一夜将熄未熄,紫雲花清清淡淡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她在院子裏靜立了片刻,而後循着昨晚的記憶帶着醬油打算去廚房尋些吃食。
正值膳時,來此用膳的人不少。商青鯉掃了一眼竈房裏幾個道士忙碌的身影,随手取了份他們準備好的吃食和一個空碗便去了一側專門建來用膳的膳堂裏。
膳堂裏甚是寬敞,置了很多張桌子和長凳,道人們依舊男左女右泾渭分明般坐在膳堂兩邊,除了筷子碰上碗碟的聲音以外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商青鯉端着托盤一腳跨入膳堂,一直圍着她打轉的醬油也從她身後伸出半個頭向膳堂裏看去。這一剎,有許多道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了這一人一貓身上。
“商居士!”正掰開一個饅頭的花千枝愣了愣,還拿着一半饅頭的手向商青鯉揮了揮。
商青鯉尋聲望去,花千枝貼着牆坐在膳堂略居中的位置,右手邊隔了丈許坐着清一色的女道人,臨着他那張桌子的左手邊坐的全是男道人,而與他同桌而食的,只有江溫酒與花百枝。
周遭或含蓄或直白的打量目光落在身上,商青鯉渾然不覺,她徑直向花千枝那一桌走去,醬油邁着優雅的步子緊随在她身後。
堪堪走到桌旁,江溫酒便伸手敲了敲他坐着的那條長凳,笑道:“過來。”
“……”
“喵~”醬油已先行跳上凳子,甩了甩尾巴,順着長凳走到江溫酒身邊坐下。
江溫酒伸出兩指敲了敲醬油的腦袋,笑吟吟道:“這貓可有名兒?”
今日他如雲長發已用镂空雕花的白玉冠束起了大半,為他褪去了兩分慵懶,此時他坐在那裏,玉冠青袍,霞姿月韻。
“醬油。”商青鯉在長凳上坐下,掰了一小半饅頭放在她特意取的那只空碗裏,又夾了兩個菜圓子進去,她把碗放到江溫酒身側,由着醬油探頭咬着菜圓子玩,她來時已給醬油喂了小半袋魚幹,并不擔心醬油因不食素而餓着肚子。
“醬油……”江溫酒稍稍側過了一點身子一手支桌撐頭,重複道。
只這一撐頭,褪去的那兩分慵懶又不自覺爬上了他眼角眉梢。
他似乎很喜歡撐頭這個動作,至少她每一次見他,他都是這番模樣。商青鯉如此想着,自顧自地低頭用起膳來。
一時間誰也沒有再出聲,有道人用完膳陸陸續續起身離開。
“江師兄。”這聲音五分柔五分媚,婉轉柔和而又妩媚多情,在不怎麽喧鬧的膳堂裏突兀響起。
聲音的主人從膳堂外款步走到他們桌前,一雙美目審視似地直直落在商青鯉臉上。
商青鯉伸出去夾菜圓子的手微微一頓,收回了筷子,向來人看去。
眼前的女子約莫雙十年華,着一襲青裙,并非是道人打扮。她身形如描似削,靡顏膩理入豔三分,眸含春水風情繞眉,眉間一點朱砂痣占盡芳華,端的是豐韻嬌嬈。女子容貌雖豔,舉止間卻不見一絲風塵味道。此時那雙波光流轉的眸子帶着審視味道的同時又含了幾分倨傲。
“原姑娘。”江溫酒一改方才慵懶模樣,坐正了身子應道。
商青鯉聽言垂下眼遮住眸中一閃而逝的深意——身為太虛宮的大弟子,江溫酒卻從來不以“貧道”自稱,也不稱他人為“居士”,倒是有趣。
“江師兄,這位姑娘是?”女子的目光依舊落在商青鯉身上,她問這話時音色溫柔,眸間卻不見半點溫和。
“商青鯉。”商青鯉不待江溫酒答話,擡眼一字一頓直視着她道。
女子皺了皺眉,道:“青鯉…不就是條魚麽?”她聲音裏的不屑與眉眼間的輕視毫不遮掩的流露出來,傲慢道:“我是原欺雪。”
“魚又如何?”商青鯉将醬油抱到懷裏,伸手取下沾在它胡須上的饅頭屑,又将它放到江溫酒懷裏,這才不緊不慢反問道。
“魚麽……”原欺雪掩唇笑了兩聲,慢悠悠道:“畜生而已。”
“原……”一旁花百枝見江溫酒微微皺了下眉,不由出聲想要阻止原欺雪說下去,開口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字,便見商青鯉冷冷看了他一眼,他一驚,想說的話全部咽回了腹中。
商青鯉一眼橫過花百枝,轉頭仔細看了原欺雪一眼,目光落在她挂在腰間的白色蛇形鞭上。白色的軟鞭卷成了一團,鞭繩不知是用什麽材質編制而成,隐隐似有光華流轉于上。寒鐵嵌白玉的鞭把秀氣小巧,長度只容成年女子一手握住。
長眉一挑,商青鯉探手直取原欺雪腰間的蛇形鞭。
商青鯉這一出手顯然在原欺雪預料之外,但她反應極快,上半身向後輕輕一仰的同時右腳已向商青鯉踢來。
單手一撐桌子,商青鯉從長凳上起身避開原欺雪向她踢來的這一腳,縱身向前,手依舊探向原欺雪腰間的蛇形鞭。
原欺雪腰間一較力,扭身退開時一手解下腰間的蛇形鞭,握住鞭把的手一抖,鞭繩向商青鯉抽去。卻見商青鯉在空中一個翻身并不避讓她抽來的鞭子,反而傾身向前,一只手以掌代刀攜着徹骨寒氣向她握鞭的手劈去。寒氣撲面而來時原欺雪手腕一甩一繞鞭子已纏上商青鯉腰間,不等她再抖鞭子商青鯉掌刀已落在她手上,虎口一麻,鞭子脫手而出。
商青鯉伸腳勾住向地上墜去的鞭子,向上一踢,鞭子飛到空中,她探手握住,回身重新坐在了桌邊。
她剛坐定,一盞茶已遞到她面前。握着茶盞的那只手清瘦而瑩然如玉,手的主人鳳眸裏帶着幾分興味向她看來,笑道:“不錯。”
接過江溫酒遞來的茶,商青鯉淺啜了一口,邊把玩着手上的蛇形鞭,邊看了眼臉色有些難看的原欺雪,冷聲道:“畜生又如何?你不過畜生不如而已。”
這一場打鬥不過是轉瞬間就已結束,并不是什麽大開大合的招式,甚至連一桌一椅一碗一碟都沒有損壞,膳堂裏還未離開的道人卻看的目不轉睛。有道人本想出聲勸阻,但見掌事的人都不曾發話,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
“你!”原欺雪被商青鯉一掌刀逼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她額頭見汗,揉了揉疼痛不已的虎口,眸光在江溫酒身上掠過,見他淡淡向自己瞥來喜怒難辨的一眼,不由臉色一白,沖商青鯉道:“你把鞭子還我!”
商青鯉卻未再說什麽,伸手抱過醬油,起身向膳堂外走去,與原欺雪擦身而過的同時把鞭子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她一步跨出膳堂,背對衆人,緩緩道:“賤人者人恒賤之。”
膳堂外是幾條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徑,商青鯉有心四處轉轉,因此并沒有選回無名居的那條路,随意順着一條大理石鋪成的小徑而去。拂面而來的風裏帶着點點濕氣,舉目遠眺,天邊濃重的烏雲翻滾着,山雨欲來。
有笛聲忽起,随風傳來。
笛子的音色清脆嘹亮,曲調卻雄渾磅礴,像是獨立于高山之巅看河山萬裏,于波瀾壯闊間蕩氣回腸。商青鯉臉色微變,駐足閉眼傾耳聆聽這首曲子,初時大氣磅礴,漸漸便舒緩下來,如明月照松間,只覺清幽明淨。接近尾音時明明該一曲終了,卻又陡然拔高一個調,頃刻間如泣如訴,凄凄慘慘。
商青鯉睜開眼,辨別了一下笛聲傳來的方向,腳下步子一轉,随着笛聲而去。
睜眼的這一瞬,她突然想到年幼時她常常坐在泡桐樹下執卷觀書,這首曲子被人用玉笛在耳畔吹了一遍又一遍。
那年白玉笛子碎在她手中,而那場彌天大火,吞噬的不僅僅是那棵伴了她無數個春秋的泡桐樹,一并燃盡的,還有她的一切。
譬如,她的姓名…她的家…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