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樣的場合,衡淩也只能暫時壓下心中的疑慮,看着宋逸雲去到陸尋真身邊擡手施法。
那三個“凡人”在宋逸雲念咒的聲音停下後,頓時看清了那個被陸尋真困住的惡鬼。
那是一個少年模樣的鬼,身上帶着幾處傷,臉色灰敗,指甲極長,甲縫裏有幹涸的血。圍在它周圍的那陣黑氣的氣息則跟陸尋真他們之前看到的那些一樣。
縛鬼咒化成的金色鎖鏈緊緊束縛着它,它卻好像不知道疼,只死死盯着地上那三人。
“張……張恒?”陳母連滾帶爬地過去護住陳謙,“不可能!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死了,你們就逃得掉嗎?”那個名叫張恒的惡鬼陰森森地說。
陸尋真蹲下來直視它,“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張恒卻不看她,“讓陳謙自己說。”
“假的……是假的……”陳謙喃喃道。
陳母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對,它是假的,不怕。”
張恒一聲冷笑,手腕的劇烈顫動卻暴露了它內心的不平靜,陸尋真用念力彙成的鎖鏈也有裂開的跡象。宋逸雲微微皺眉,上前一步把陸尋真拉起來,又擋在她面前,給張恒加了一道咒。
張恒的視線移向何修昱,眼中忽然淌出血來。一直沉默着的何修昱在看到這一幕之後終于崩潰了,擡手捂着臉,聲音顫抖,“我說,我說……”
陳母難以置信,“修昱!”
“不然還能怎麽辦?瞞一輩子嗎?”何修昱突然沖她大吼,“他們出事後我總在想,如果下一個就是我呢?!”
陳母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卻仍然嘴硬,“沒有的事就是沒有,你說了也沒用!”
衡淩面無表情,“何修昱,把你媽叫回來,一起到審訊室喝杯茶吧。”
其實這件事不算複雜。
張恒家境貧困,性格孤僻,在班裏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但正是最不起眼,他才成為了被這群人霸淩的對象。
起初是課本不見了、椅子被藏起來,後來就變成了抽屜裏發現死老鼠、喝完感冒藥以後才發現杯子底部沉着幾只蟑螂。
他越不反抗,他們就越變本加厲,好像很好奇他的底線到底在哪。
陳謙說過這麽一句:“覺得自己忍氣吞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嗎?既然這麽能忍,不如把這鞋給我擦擦?”
他一只腳踩在桌上,而那只鞋能抵張恒父親半年的工資。
“反正你爸也幹這行,子承父業嘛。”陳謙又說。
他身邊圍着的幾個人捧腹大笑。
張恒沖到他面前,拳頭才剛揚起,就被周豪一拳打在了肚子上,逼得他後退幾步。周豪不依不饒,追上去又給了他幾拳,“什麽東西,出息了啊?”
兩人扭作一團。張恒雖然是忍了許久終于爆發,但身體本就瘦弱,很快就落了下風。即便如此,陶敬還是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生生把他按倒在地,“怎麽對你你就怎麽受着,別妄想擰得過我們。”
張恒的臉憋得通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我就活該這樣嗎?”
“你以為呢?”陳謙很是不屑,“有些事是生來就注定了的,像你這種人,只能一輩子被我們踩在腳下。”他說着指了指窗外,“今天就算我把你從這兒推下去,我也完全不用付任何代價。”
何修昱的複述到這就停住了。何母在旁邊呆坐着,眼睛紅紅的。
“然後呢?”陸尋真追問,“陳謙把他推下去了?”
“……他自己跳下去的。”何修昱雙手抱頭,臉埋進臂彎,“跳下去之前他說,他要讓我們每個人都付出代價。”
那天張恒在廁所被周豪潑了一桶洗拖把的髒水,才終于想在放學後找他們談談,故意等到很晚。操場上已經沒人了,除了教室裏那幾個“兇手”,就再沒別的目擊者。
這幾個人裏也沒有誰預料得到這個場面,但陳謙是冷靜得最快的那一個,指揮他們下樓把屍體收拾起來藏好,然後聯系父母,花錢買通保衛處的人,把監控記錄删除了。
于他們而言最“幸運”的是張恒的父親又聾又啞又瞎,哪怕他終于意識到張恒不見了,找起來也有很多困難——更何況他們還可以進行幹涉。
“周豪和陶敬的死法都和他們對張恒做過的事對上了。”陸尋真說,“陳謙也差點被推下樓。那你呢,你做過什麽?”
“我……我膽子比較小,除了給他們打掩護和起哄以外,就只敢放放蟑螂什麽的……”
衡淩“啧”了一聲,“怎麽你還怕張恒拿蟑螂噎死你嗎?”
何修昱發出一聲幹嘔。何母輕撫着他的背,瞪了衡淩一眼。
陸尋真卻還不放過他,“那孫立明又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會當替罪羊?”
“他啊。”何修昱老實交代以後,心裏壓着的那塊石頭落地,語氣也稍稍放松,“其實周豪一死我們就想過是報應,而且有人有小道消息,說可能最後會讓你們這些……”他使勁想了想,“通靈?我不知道怎麽說,反正就是你們這些人來調查。孫立明和張恒是差不多的人,威脅他一下他就答應了,他說的那些話也是我們替他編的。”
“拿什麽威脅的?”
何修昱不假思索,“張婷婷啊,最管用了。”
他說得再簡單,陸尋真也能想到這個張婷婷在孫立明心裏的位置。
“我剛見到孫立明的時候就知道他不對勁。長期處在令人絕望的環境裏,很難讓人不想放任自己沉進泥潭。”陸尋真說,“張婷婷是他喜歡的女孩子吧?”
這個年紀本來就容易沖動,再遇到這樣一個帶給他希望的人,除了拼盡全力去保護,似乎沒有別的選項。
“人那麽好,對誰都溫溫柔柔的,能不喜歡嗎。”何修昱說,“但我覺得孫立明可能有點自作多情了。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人家……”
陸尋真挑眉,“你這會兒有心情分析別人的感情了?”
何修昱立馬閉了嘴,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蟑螂那回事,臉色又變得有些難看。
一旁奮筆疾書的衡淩終于結束了他的記錄工作,擡頭想對宋逸雲說些什麽,就見宋逸雲懶洋洋靠着牆,看陸尋真的眼神卻無比認真。
衡淩想了想,似乎是從陸尋真說出那句“長期處在令人絕望的環境裏,很難讓人不想放任自己沉進泥潭”開始,這位帝君就開始出神。
衡淩對宋逸雲的過去不算了解。百多萬年前的事情了,他那時候還沒出生,是後來偶爾從其他幾位尊神口中聽到的一二,知道宋逸雲小時候因為天賦異禀而遭人排擠被人誣陷,最後受天罰的時候也沒人去關心。
可他卻撇開一切怨恨,提起長劍踏入混戰中的六界,成為了玄霄寶诰所贊頌的那個“度人無量、福澤萬靈”的神。
如果沒有那些“泥潭”,他或許會站得更高吧——衡淩如是想。
“你幹什麽呢?”陸尋真伸手在衡淩眼前晃了幾下,“這是什麽含情脈脈的眼神?”
衡淩猛然驚醒,發現宋逸雲也正看着他。他尴尬地笑笑,“沒,沒事,我本來想讓帝君看看這個記錄來着……”
“如實記下來交給他們就好了。”宋逸雲示意陸尋真過來,“教你超度。”
張恒那只惡鬼就坐在宋逸雲腳邊。在何修昱招供的時候,它沒有任何激烈反應,也從側面說明何修昱沒說半句謊話。
宋逸雲拉起陸尋真的手,像之前那樣耐心地一步步捏訣,“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全部,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生……”
“等等!”何修昱忽然站起來,面對齊齊投向他的疑惑目光,他變得有些猶豫,但還是走到張恒面前蹲下,“我……我會替你照顧你爸的。”
雖然他做過的事與其他人相比算輕,但是誰也不知道那一聲聲起哄有沒有成為捅向張恒的刀。
張恒沒說話,也沒看他。
“……對不起。”何修昱小聲說。
“快點吧。”張恒木着一張臉,“讓我早點解脫。”
陸尋真暗暗發力,金光自手心湧起,“……敕就等衆,急急超生。”
張恒身周的黑氣漸漸散去,縛鬼咒的鎖鏈被解開,它也化成了霧氣消失在空中。
審訊室裏只剩下何修昱的嗚咽。
宋逸雲低頭看着他,難得開口勸了句:“你造的孽還不算重,現在回頭來得及。”
何修昱吸着鼻子點點頭。
這三人交換了眼神,一同離開審訊室,留何修昱自己在裏面調整心态。把記錄本交上去以後,後續那些判決和善後工作就與他們無關了。
走出警局大門,衡淩伸了個懶腰,“好餓,我們吃飯去吧。”
陸尋真有些心不在焉,衡淩喊她好幾次她才反應過來,“啊?你們還要吃飯的嗎?”
衡淩不好意思道:“修到帝君這個程度是不用吃飯了,我偶爾還是會餓一餓的。”說着他小心翼翼看向宋逸雲,“要不您先回……”
“一起去吧。”宋逸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