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庇蘭(Ⅲ)
伊澤爾這個問題問得莫名其妙,偏偏擊中了守塔人的痛點。
——整個人被靜止為“不變”的守塔人既不會睡着,也不會做夢。
但即便曾經島上還活着的上萬西庇蘭人會做夢,大陸上千百萬活着的生靈的夢中,也未必有一個能成功。
因為伊澤爾所說的是傳說中的“倒影世界”。
就像水面倒映天空,鏡中倒映鏡外一樣,有不少人篤信在此世界的背面,另外存在一個如同“倒影”般的彼世界。
這一觀點的擁趸往往會以居達忒為例,這是唯一一座被不同文字記錄過存在另一座鏡像城的城市。
偏偏這一觀點的反對者也愛以居達忒為例,因為根據物語的描述,只有連續十個雨季将城堡下的所有湖泊連成一片水之鏡,通往另一個鏡之城的道路才會開放。反正活着吟唱居達忒故事的詩人,沒一個親眼見過。
但他們都很少會談及的是,倒影的世界,不僅與現實世界一一對應,受到現實世界的影響;反過來,倒影也同樣會影響着現實。
畢竟,照鏡子的人自認為能分辨哪一邊是鏡外,哪一邊是鏡中。
但鏡子自身并不能,
——也并不在意。
為了體驗艾樂芙的說法,伊澤爾跟守塔人一起搬來了扶梯,親手感受了一番什麽叫作“可望而不可即”。
等伊澤爾下來,就看到守塔人雙手抱頭,被麻木和疤痕占據的臉上,滿是不敢置信:“……你的意思,那個黃袍人其實是倒影世界的居民!”
“是,也不是。也許他是超越于兩個世界之上更偉大的存在,也許他只是個有奇遇能在兩界自由往來的旅行者。”
伊澤爾選擇了一種更嚴謹的說法。
“黃袍人的剪刀應該是同時剪斷了兩個世界的敲鐘繩,所以單單修複我們這邊的鐘并沒有用,還得修複那邊的鐘。”
艾樂芙把腦袋擱在交疊的白手套上:“說起來簡單,但我們在西庇蘭,又不在鏡之城,你要怎麽進入倒影世界?”
于是伊澤爾又向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會做夢嗎?”
除了需要等待連續十個雨季的鏡之城的水之鏡,的确還存在相對簡單的進入倒影世界的方法。只是需要找到一種能夠聯通此與彼的神奇生物,借助它的力量。
“在晴朗而無風的海上,水手們有時會看見不存在的城市。”伊澤爾如此說到。
久遠的記憶在守塔人生鏽的腦子裏咯吱咯吱轉了起來:“你是說,海市蜃樓?”
“無聊的學者會說,海市蜃樓是光線和水溫造成的視覺奇觀。但是有位遠航的詩人告訴我,那其實是我們的世界的倒影。”
“當大海變成青色的時候,能捉到躲在海市蜃樓下方偷偷吐氣的蜃貝。把它捉起來放在海水裏養九年,再轉到天上落下的水裏養九年,等到它的外殼變得金黃,會在夜裏吐出桃色的珍珠。”
“你把珍珠放在枕頭邊,通往倒影世界的夢就會升起。”
平心而論,旅行者有一副足以與吟游詩人媲美的好口才。但他越是娓娓道來,講得生動好聽,守塔人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守塔人像擱淺的魚一樣砸吧着嘴,從裏面吐出無力的泡泡:“明日海裏沒有海市蜃樓,我們去哪裏捉蜃貝?”
伊澤爾露出一個躍躍欲試的笑容:“關于這個,可能是所有環節中最簡單的第一步。”
他一邊說着,一邊拉開腰間的卷軸。
奧摩的匆忙出逃幾乎弄丢了旅行者所有的行李,只除了這一卷珍貴的海蝸紫。
也是在奧摩,情急之下的艾樂芙選擇回歸本源,胸骨位置的金線塔一度崩潰,直到現在狀态還有些不穩。一旦脫離光照,進入陰影,黑貓的輪廓邊緣就變得含糊暧昧不已。
伊澤爾把艾樂芙抱進臂彎,低下頭,與通明的燈火一起凝視着她。
“可以嗎?”
“咪——”
黯淡的金線在黑貓的胸骨位置閃爍,勾勒出一枚簡易的塔形。
同時,潮濕的夜霧不知何時蔓延到了燈籠室內,朦朦的金光從海淵一樣的紫色卷軸上浮出,随着跳動的火焰不斷變幻着其中城市的奇景。
守塔人瞪大了眼睛,一會兒看見成千上萬的房屋挂在繩索下、像挂在蛛網下的巢穴一樣搖蕩;一會兒看見巨輪一樣的城市、或者說城市一樣的巨輪,颠颠簸簸碾過怒濤與漩渦;一會兒又看見居民好像柔軟的雲朵、被天風拿捏成各種怪裏怪氣的樣子……
“蜃貝——”他雙手捂緊自己的嘴巴,生怕驚擾了這美夢一樣的生物。
在金光最盛之處,蜃貝緩緩張開自己金黃的殼,于流光溢彩中吐出了一枚桃紅的珍珠。
旅行者把珍珠放到自己的枕頭邊,雙手握緊羊皮卷軸,搭在腹部,沉沉睡去。半夢半醒間,他隐約聽到一個老人的嘆息。
他老老實實下了九十九級臺階,臺階的盡頭是一座颠倒的冰山。伊澤爾繼續向下,直到下滿九百九十九級臺階,登上冰山的頂峰。
在那裏,站着兩個看門人。
他們眼圈青黑,不住地打着呵欠,一副随時都要困死過去的樣子。但偏偏挂在西方地平線上的明星不肯屈尊下滿九百九十九級臺階,賜福給這兩個可憐人。
倒影世界就在他們看守的門後,真正的難題才剛剛開始。
艾樂芙從兜帽裏探出小腦袋,問伊澤爾:“你要怎麽進去找鐘?”
她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變化。但伊澤爾低下頭。經過光在冰川內的折射,黑貓的影子變得像老虎一樣龐大,兩脅向兩邊凸起,仿佛生出了一對翅膀。
“鐘?誰在提鐘?”看門人一個激靈,用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四下搜尋說話的人。他看到門前站着的旅行者,“剛才是你在說話?你要找鐘?”
伊澤爾正要開口答話。
突然,從門後傳出一陣悠揚的鐘聲。
鐘聲持續的時間并不長,音量也不大,如果他們四個同時開口說話,輕松就能蓋過去。
但沒一會兒,鐘聲又重新響起。這次的調子舒緩而悅耳,黑貓的翅膀也跟着輕輕抖動。
另一個看門人勉強擡起一只眼皮,恹恹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影子:“暮鐘敲響,太陽落下去,夜晚就要到來。但暮鐘響個不停,夜晚也不知道該不該來。夜晚不來,換班的守衛就不會出發。天知道我在門口站了多久?”
“一百年?兩百年?管他呢——”他打了個悠長的呵欠,軟綿綿地推開門,讓伊澤爾進去,“如果你能找到那口該死的鐘,記得讓它停下來!”
“哇哦——倒影世界!”艾樂芙扒在伊澤爾右肩上。幽靜的松林散發出陣陣清香,讓她那對剔透的紅寶石舒服地眯起來,“但是你要找的鐘在哪兒?守門人要找的,是同一口鐘嗎?”
他們前方,鐘聲還在飄蕩。這一次的調子莊重了許多。伊澤爾仿佛置身于王都的神聖祭壇之下,臺上身着金邊白袍的司铎搖晃手中的金鐘,發出的可是這樣的調子?
跟水之鏡所開辟的完全對稱的道路不同,蜃貝開啓的夢境落點完全随機。旅行者既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裏去。
眼下似乎只能循着鐘聲去碰碰運氣了?
艾樂芙像一道林中的黑色閃電,蹿到了最高的松樹尖上。風是旅行者最好的夥伴,它們往來自由,為她帶來了海水的鹹腥。
“伊澤爾——大海——”她像只活潑的小鳥飛下來。
伊澤爾張開衣擺接了個滿懷。他抱着小黑貓,撿起樹枝在泥土上新劃出的坐标中又加了幾筆。
艾樂芙伸頭,認出了挂在西天的昏星、松林、和剛添上的大海。
“接下來做什麽?”她問伊澤爾。
“等待。”
最高的松樹當然長在最高的山坡上。伊澤爾往下俯瞰,遠方,港口海關的尖頂在暮色中沁出氤氲的玫瑰粉色。
鐘聲洪亮,三長兩短,招呼附近的航船趕緊回港過夜,不要危險地漂浮在漆黑的海面。
旅行者随意坐在突出的岩石上,懸空的腳下是深深的林谷,他耐心地數着自己的心跳計時。艾樂芙貼着他的大腿,聽着規律、穩健的脈搏,昏昏欲睡。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整。
伊澤爾一邊梳理黑貓的後背,一邊指向遙遠的港口:“看,發現什麽變化沒?”
艾樂芙眯起她的紅眼睛,夕陽西下,海浪重重拍打着防波堤,停在灣內的船只數量毫無變化,外海的幾艘船漂泊依舊。海關頂着一頭暧昧的粉色,樓頂的銅鐘左右搖晃。
洪亮的鐘聲再次響起,三長兩短。
“如果把停止、不會到來的明日叫作‘明日海’。” 伊澤爾飛快地在羊皮卷上寫着,“那麽無法結束、不斷重複的今日應該叫作什麽呢?”
“随便吧,叫‘今日海’也可以。你只是個采風人,我不會笑話你沒有文采。”
黑貓打了個呵欠,伸長身體。
看來蜃貝難得靠譜了一次,雖然不是精準地一一對應,至少他們尚在“明日海”倒影的“今日海”上,只需要在二十海裏的範圍內找出西庇蘭的鐘。
她回頭看伊澤爾:“要上來嗎?”
伊澤爾打量着她的小身板:“你确定?”
“是影子啦!”黑貓脅下的凸起左右展開,正上下拍打着增強存在感。
“哇哦——倒影世界!”伊澤爾捏着嗓子模仿她,“女孩子的外表裏面,原來藏着一顆猛虎的心!”
“咬你哦!”艾樂芙張大嘴,露出四枚尖尖的虎牙。
老虎一樣的影子也張嘴叼起伊澤爾,把他甩到背上,翅膀撲騰着,飛上了天。